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愁容童子 | 上頁 下頁
四十


  「對於它們同意成為合作者而給予的報酬,是老婆婆在村裡的家中製作的黃米麵團——用於製作這麵團的水,當然是從河裡汲來的。而這黃米,則是老公公在家屋上方的田裡種出來的。

  「而且,我希望你們予以關注的,是那天來到老公公和老婆婆這裡,來到在縱向和橫向的軸線所形成的構造中過著安定生活的老公公和老婆婆這裡的,並非只有桃太郎一人。

  「講到這裡時,我才覺得自己吸引住孩子們,引發了他們的興趣並得以將課程繼續下去。『故事』也開始展開了。『故事』沿著橫向軸線展開,為了降落在地面上,場所便是必不可少的。而這場所,則需要借助縱向和橫向的軸線產生。關於這一點,希望你們務必牢記於心。

  「那個『故事』的展開,需要主要人物在橫向軸線上進行移動才能完成。在移動途中,主人公邂逅了其他角色——動物以及超越人類的異類。對於同它們結成合作關係的做法,帶有自己場所獨特標誌的禮物發揮了作用。

  「那麼,『故事』在別的場所展開和完結過後,主人公——以及締結了盟約的角色們——則攜著帶有新場所標誌的禮物回來。

  「於是,此後它們就幸福而長久地生活在一起了嗎?『故事』通常都是以大團圓的結局落下帷幕的……但是,一直觀看著迄今為止的那些『故事』如何展開的你們難道沒有覺察到,這一次,桃太郎將溯流而上,沿著那條河川去往遠方,從而將故事引向真正的結束?

  「……我要說的就是這些了。不過,進行到後半程的時候,孩子們是有些感到厭倦。他們聽著羅茲的朗讀,卻開始嘈雜起來,這也是事實。然而,當時就像阿紗所說的那樣,從中也感受到了孩子們興趣的萌動。但是,在我發言的時候,卻委靡不振地想放棄這一切,等待著這種痛苦的時刻早些結束。」

  古義人自少年時代起就有反省癖,卻又吃了苦頭後仍不長記性,屢屢重犯相同的過錯。深知古義人這種性格的阿紗只是搖了搖頭,一句話也沒有說。於是,阿動稍等了一會兒後便說道:

  「有一位名叫福田的英語教師,他也是游泳部的教練。我們這地方非常狹小,誰幹了什麼事,別人立即就會知道。福田在昨天的講演結束後所說的感想,隱去姓氏後發表在了今天早晨的本地報紙上。『讓中學生們聽那種抽象的話,毫無意義可言。不如說,這是在犯罪……』真木彥說,這是因為『記者對古義人先生和羅茲小姐懷有敵意,才找出這種意見來的』……」

  「用『抽象的話』這種意見進行全盤否定,這是怎麼回事?」羅茲問道,「從具體的觀察和感想中,將孩子們引導到抽象的層面上,不就是教育嗎?我認為,把《桃太郎》的故事抽象為神話原型的這種活動,對於孩子們來說,不也是一個有趣的過程嗎?!……」

  「是民間故事的原型吧?」阿動拘謹地予以訂正。

  「在神話和民間故事之間,我的老師不認為存在著原型的差異。」羅茲反擊著。

  「我覺得古義人先生剛才所說的內容非常有趣,那就是以原型為目標而不斷深化的抽象化。」

  「因為你早已不是中學生了。」阿紗說,「我呀,原則上贊成羅茲的觀點。尤其是把孩子們所思考的內容反饋於具體事物之上,使他們將自己的興趣同現實結合起來,這是非常必要的。我家先生在談到自己的感想時也認為,說實話,古義人講述的內容一直到半途時還是比較有趣的,可是轉換為抽象的表述之後,就好像沒有考慮到聽眾的因素了。」

  「下面的問題出自於我本人的興趣,也就是說,遠離你為中學生們所作的講授。你認為,縱向軸線和橫向軸線共同形成場所……而且,『故事』是因為場所才得以成立的。於是,我就在考慮『童子』的『故事』。就我們這裡而言,山谷和森林相連接,這就構成了縱向的軸線。」

  阿動停下話頭,在自己身邊尋找著什麼。這時,對誰都比較注意的羅茲就像剛才對古義人所做的那樣,從活頁筆記本上撕扯下兩三頁稿紙遞了過去。

  森林

  山谷

  「構成橫向軸線的,是真木川以及沿河的國道。我覺得,『沿河』這個詞匯準確地表述了這種狀況。

  河川·道路·

  「我在這裡模仿古義人先生,權且這麼畫著,即便我自己也覺得這個圖形畫得很不理想。我在箭頭的根部畫上了黑色的小圓點,這小圓點表示這裡的山谷,也就是說,是一個表示盡頭或終點的場所,意味著從那裡將無法溯流上行。不過,既然是河川裡的流水,當然是從上游流淌而來的,現在把河川畫成這個形狀並不正確。我只是想表明,『童子』的『故事』所發生的場所,與桃太郎的『場所』並不相同……

  「在我們村子裡,大家認為人死了後,靈魂就會飛上森林,棲息在屬￿自己的那棵樹的樹下,也就是下面這種模式:森林

  山谷

  「而且,經過一段時間後,在樹根處冬眠過後的靈魂就飛下山谷,投生於就要出生的嬰兒體內。也就是這麼一種模式:

  森林

  山谷

  「因此,當地人的生與死,就可以歸結為這樣一種模式:

  森林

  山谷

  「面臨的無論是誕生還是死亡,都不可能進入到橫向軸線裡來。不可能像桃太郎那樣順河漂流到這裡來。不過,也會有一些例外,比如像古義人先生那樣,前往東京生活,然後再回到家鄉。於是就形成了這種模式:

  山谷

  外部

  「就『童子』的故事而言,與強盜龜聯手活動的『動童子』前往下游的村莊和小鎮,就是沿著橫向軸線展開的行動。而他回來時,則是沿著縱向軸線攀上高處的森林。

  森林外部

  山谷·外部

  「上面這個螺旋狀圖形,表示靈魂從森林降臨到村裡來的時候呈現出的螺旋狀線路。因此,較之于『動童子』,更為普通的當地人的生與死,不就成了這種樣式了嗎?!」森林外部

  山谷·外部

  對於這個說明,羅茲表現出的興趣顯然超出了其他幾個人。她挨到阿動身邊,又遞過去幾頁稿紙。不僅如此,她還感歎道:

  「阿動依據這個草圖所作的說明,可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呀!」

  「不,這是經過真木彥整理過的東西,所以……」

  「你呀,倒是為己所用了。讓我說呀,桃太郎最初出發的上游以及『童子』攀上的森林高處,都是超越了界限的異界,在這一點上是一致的。如果反映在草圖上,該是一種什麼模式呢?

  森林

  上游

  |

  外部

  「大致是這麼一種模式吧……實際上,森林與河流並不在相同高度之上,只是這個圖形不能很好地表現那種彎曲的狀態。」

  「靈魂嘛,由於是螺旋狀地進行上下運動,也許是解開彎曲這種矛盾的關鍵之所在。」

  「古義人畢竟不是學習理科專業的,較之於圖形表示,還是語言更具有一種現實感。」阿紗說,「但是,卻不是實質性的。也就是說,你的話語即使具有某種實感,也還是沒有抓住本質。我這是在向羅茲請教了real與virtual的差異之後,才這麼補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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