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愁容童子 | 上頁 下頁
三十五


  於是,古義人把自己一直思考著的想法說了出來:

  「我要說的是現出醜態的『禦靈』行列。就是那個、為了不讓他逃走,就把他雙腳打爛的美國大兵的『禦靈』……目擊了那個美國兵的相關傳說,是怎樣的形式呢?在森林中的什麼場所?誰親眼看到的?傳說中有這樣的細節嗎?家母經常批評我,說是我自從離開松山去東京以後,就和阿亮一樣,與這塊土地沒了緣分。我這次住到十鋪席來,儘管為時已晚,也含有遵從家母囑咐的意思。」

  真木彥的眼瞼下方是被阿動毆打過後的新鮮傷痕,眼睛裡則因雙眼形狀不一而產生奇妙的壓力。他將雙眼轉向古義人說道:

  「這已經是半個世紀以前的傳說了,情節大致是這樣的……暴風雨之夜,至於場所嘛,恰好就在這十鋪席,說是有人看見他像一隻負傷的野豬站立起來似的……腿腳站立不起來,只將軀幹挺立起來的人,看上去就是那個樣子。當時,這一帶還處於捕獵野豬的時節,我認為,那個時節的村落集團性記憶復蘇過來了,『吾良、吾良!』他用顯然是外國人的腔調哭喊著。說的就是這樣的情節。我還覺得,這其中也有一些東西與古義人先生正在調查的『動童子』和強盜龜的傳說相混同……」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羅茲站在了古義人床鋪的床頭靠板背後,倒也不是要與真木彥對立,只是出於對正確事物執著追求的個性,她開口說道:

  「我沒聽說你將其作為民間傳說來看待,那只是你為『禦靈』的新演出而做的準備,卻由於古義人的意外奔跑而沒能繼續下去……這該不是你所說的遺憾中的一部分吧?」

  真木彥的臉色變得蒼白,傷痕處青斑的色澤也越發濃重了。儘管如此,他卻沒有氣餒。

  「……古義人先生過世了的父親擁有的修煉道場已經被解散了,現在還有曾是那裡成員的人活著……移居到了四國大橋建橋墩的島嶼上。他證明說,相似的傳說,在隔著大山的那一側也有。他清楚記得皮特的事以及少年吾良的事。當然,也記得古義人先生的事……

  「儘管如此,關於事件本身,他也只說了那些曖昧不清的事。聽說我正調查這個事件後,對方主動與我進行了聯繫……

  「兩三年以前,不是曾有過這麼一個消息嗎?!是在伊江島吧,沖繩大戰結束之後,日本還沒有投降的那段日子裡,每當夜晚降臨,就有一個臭名遠揚的美國大兵溜出陣地來對姑娘施暴。人們就殺了那傢伙,把他扔進海邊一個叫做gama①的洞穴裡。他的遺骨後來被發現了……」

  ①gama,沖繩方言,意為「洞窟」——譯注。

  這是對性犯罪慣犯進行自衛,這是根據村落的默契所殺的人,當時,這種辯護之聲具有明顯的優勢。在國家對國家的水平上,也可以說那是戰爭的繼續。不過,這裡正處於佔領期快要結束的時期,超國粹主義者於是想要籌措武器。

  「假設皮特的遺骨在山寨被發現,只要進行基因鑒定……殺人事件是有時效的,而在我們這裡,比較大的事件都是要進行報道的吧。那正是原修煉道場的成員們所擔心的。

  「在《被替換的孩子》一書中,古義人先生寫得比較含混,羅茲小姐不是說了嗎,那並不是有意為之,而是不能確定這其中是否存在著犯罪。但是,皮特假如還在本國活著的話,吾良先生的電影在美國取得了很大成功,古義人先生不也是哈佛大學的名譽博士嗎?當他發現你們的成功之後,一定會找上門來的。」

  「……你所說的在山寨發現了遺骨,這是有具體依據的說法嗎?」

  「古義人先生,當您回到闊別已久的故鄉,乘車行駛在鋪修得很好的林道上時,距沿河的國道很遠的村鎮,在森林的地圖上顯得近在咫尺,您為此而感到詫異了嗎?由那座村鎮翻越山嶺的小徑附近,就有好幾座古老的山寨。有關強盜龜和『動童子』逃跑的記錄您也查閱了吧?原本是修煉道場的地方現在已是新度假村的施工現場。我在想,假如您從那裡沿著林中小徑下山到山谷裡進行調查的話,我會為您領路的。」

  如此一來,最初的格局,也就是古義人=堂吉訶德的那種擁有從容和余裕的高姿態,隨著談話的進展,卻因為真木彥=參孫·加爾拉斯果而顯現出明顯的逆轉跡象。

  也含有促使腳脖處的傷痛早日康復——很早以前就因此而提出了申請,麻兒才被那難以理解的電話所折磨——的意圖,古義人開始往來於真木町經營的泳池游泳。由於運動不足,阿亮的體重已經增加,即便在十鋪席宅地也熱心於瑜伽的羅茲,想讓他進行水中步行的訓練,便與古義人一同前往。

  梅雨季節雖說就要結束,小雨卻從這天早晨起就不停息地下著。羅茲駕駛著那輛深藍色的塞當,與阿亮和古義人一同前往町經營的泳池。從JR車站直到通往盆地深處的、久已有之的公共汽車馬路,被雨水淋透了的、鬱鬱蔥蔥的深綠色枝葉從道路兩旁遮掩過來。羅茲那美國風格的駕駛使得古義人心驚膽戰,汽車超越了由小個子教師領頭的、穿著相同黃色雨衣的孩子們。

  按照早已習慣了的順序,古義人在男更衣室內幫助阿亮換上泳褲後,就將他留在女更衣室門前。此時,羅茲正在女更衣室內頗費周折地做著準備。古義人獨自一人最先來到泳池開始游泳。剛才被超越而過的十來個學生也下到泳池邊沿,在一個三十多歲的教師帶領下做熱身體操。

  在古義人身旁的泳道裡,一個女生小組正在游泳。身著紅色鑲邊的深咖啡色泳衣——顯露出背部、紅色紐帶相互交叉的高腿位泳裝——的優美身姿、肌肉比較發達的肢體,雖然年歲尚小,卻已經是游泳選手了。手臂的劃水動作自不必說,就連雙腿打水的節奏也很沉穩,在泳道頂端做了一個動作幅度不大、卻很嫺熟的快速轉身過後,就返回去了。

  在這條泳道那一側的兩條泳道裡的男生小組,顯示出更好的駕馭能力,充滿力度感地遊動著。古義人並沒有因為中學生們掀起的浪頭而嗆水,他也在全力以赴地遊動著。

  這時,站立在泳池南側金屬管扶梯旁的教師開始了訓示。他面對聚集在各條泳道頂端的學生們,說話的聲音並不很大,卻很有力度,而且由於語速比較緩慢,因而也是對仍在游泳的古義人的耳朵表明了自己的意思。

  「……像你們這樣游泳,能收到訓練效果嗎?!你們根本就沒想要給自己增加訓練負荷!在水裡,是在遊玩嗎?!在外國女人的陪伴下,那一位正在泳池裡嘩啦啦、嘩啦啦地玩著水,你們是在模仿他嗎?!」

  阿亮和羅茲已經下到與聚集著中學生的那條泳道相反一側角落的泳道裡,正在池水中行走著。於是,古義人惦記起阿亮,尤其是羅茲來。因此,自己也在泳道頂端停歇下來,去聽那教師接下去的話語。教師似乎目光敏銳地注意到了這一切。

  「『健全的精神,寄于健全的肉體』。你們知道這句諺語嗎?!在這個國家裡,現在,所謂『人權派』正在蔓延,還要緊緊咬住這種諺語。那麼,不健全的肉體就不好嗎?正是這麼一回事!這個諺語是從拉丁語而來,原話是『Menssanaincorporesano』。

  「看看那裡!讓外國人牽著手,在池水中行走的,並不是尋常之人。不能說那就是智力障礙。但是,你們看他的身體!這能說是健全的身體嗎?!這難道不是事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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