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愁容童子 | 上頁 下頁
三十一


  如同事先約好似的,古義人條件反射般地往那三個正向這裡走來的陌生的日本人迅速走去。轉瞬之間,對方似乎猶豫了一下,中間那位眼熟的身穿豎領中山服上衣的傢伙隨即指示其餘二人,對古義人形成了包圍之勢,圍攏上古義人後,便沿著碼頭將他引向與通往舊市街的那座大橋相反的方向。碼頭上,停泊著的市區觀光船和渡船的船尾列成一排。比小頭目模樣的傢伙年輕且魁梧的另外兩人,這時從兩旁強行抱住古義人的胳膊,像是要將古義人拖拽得離地而起。

  古義人實際上已經懸垂離地,他扭過尚能轉動的腦袋往後看去,發現教授正站在一百米開外的飯店迎面臺階上向這裡張望,可古義人卻不想向他呼救求助。而對於那些隔著馬路在飯店一側狹窄人行道上行走的當地市民,古義人則發現自己沒有任何訴說苦境的手段。

  小頭目模樣的傢伙往古義人膝下跪了下去。古義人低頭俯瞰,只見自己的鞋襪被他以嫺熟的手法脫了下去。身著豎領中山服上衣的這個傢伙頸部蒼老地堆積起的皺紋非常顯眼,仔細一看,正是曾經兩次參與襲擊自己的那個人。這傢伙抓住灰心喪氣、一動不動的古義人那只左腳脖,使勁摁在地面上:

  「略微降下一些!」他催促著同夥。

  就在古義人感到光裸著的腳底剛剛接觸到冰涼的鋪路石之際,已經站起身來的那傢伙手中的鐵球就墜落了下來。鐵球砸在早已變形為瘤子般的拇趾根上,隨即被彈了起來,骨碌骨碌地向一旁滾去。古義人疼痛得呻吟出聲。鐵球翻滾著越過鋪石路頂端的淺溝後,便滾落在兩條船名分別為Vrmd和Var的輪船之間的海水中。兩旁那兩人哀切地發出「啊——」的慘叫,使得正從旁邊路過的那位身著長大衣的文雅老婦人回頭看著這裡。

  兩隻胳膊從束縛中解脫了出來,古義人仰蹺起灼痛的腳,癱軟在了地面上。呻吟了一陣後,他從鋪路石上支起上身,仰視著枯葉落盡的老白楊。在樹的斜上方,只見從飯店右側第五層突出一間圓形的客房。那是安排給古義人一家的套間中的一個房間,阿亮正從那裡俯瞰著波羅的海的海灣,同時在五線譜稿紙的上端繼續譜寫著題為《海》的曲子。倘若來這裡察看情況的千低頭看見下面道路上的異常,那就好了……

  作為緊要之事,這是古義人正在思考的惟一問題。然而,千此時正與為她出席頒獎儀式的著裝而前來的女日僑商洽。癱倒在地的古義人,最終被來到客廳涼臺上吸煙的、在海軍服役中練就出銳利目光的陪同人員所發現。

  另外一個消息,則來自於隧道北側一座村鎮郵來的信函。古義人的父親在世時每當喝酒,便會念叨自作的漢詩:自真木盆地,過犬寄隧道,往松山而去。現在,漢詩中提及的隧道早已進行了現代化改建。來自隧道北側的這封信雖是一封匿名信,可信中的筆跡卻很眼熟。

  第一封信函,是古義人從柏林回國那天,被夾放在專遞公司送上門來的包裹之中的。祝賀回國的禮物,是一隻異常強壯的活甲魚。對方在信函中還寫道:將結束一直堅持至今的、受到團體殘餘人員指導的活動。

  古義人渾身沾滿散發著腥味的血污,與那甲魚間的奮戰,以熬制了大量甲魚湯而告結束。然而,對方隨即寄來了第二封信件。同前面那個送上門來的特快專遞一樣,是從松山市內以匿名形式寄出的。

  你為什麼殺了「甲魚」?對於你這種人來說,恐怕沒有資格殺死「甲魚之王」。/你那野蠻且不知羞恥的行為,只能說明你是一個不僅可以殺死甲魚,甚至還會殺人的傢伙。你不但年輕時就實際殺過人,在麻布狸穴的高級公寓樓頂上,從那人背後輕輕推上一掌的傢伙,不也是你嗎?!而且,你還逃脫罪責活在這世上!

  這封信函,因為不同于羅茲將進行事物性處理的那些郵件,因此被歸於其他此類郵寄物品之中。羅茲之所以這樣處理,是由於信封上寫著「親展」字樣。對於日本的一些常規,羅茲一直規規矩矩地予以遵循。

  我們的團體業已解散,也就不好事事都抬出個人的名頭。不過,我們都曾受到大黃師尊的教誨,在與長江家有著很深淵源的農場接受了教育和訓練。直至修煉道場解散為止,我們從長年擔任廚師且比較活躍的那個通稱為大川的中國人那裡,聽說並且愉快地記下了古義人先生幼少年時期的往事,以及先生從松山光臨農場時的逸話。那是您和後來成為塙導演的那位先生一同來這裡時的事。

  現在,我們這些大黃師尊最後的門生全都過著隱居生活。但是,修煉道場的成果並沒有煙消雲散。收購了我們集體宿舍的經營者,把泡沫經濟的崩潰視為良機,構想出確實美好的休憩之鄉,計劃建設別具一格的度假村設施。那裡還有溫泉——在先生的記憶裡,還記得那溫泉吧。明年春天開業之事,是對方出於對原土地所有者的情誼而通報給我們的。

  從前些日子的新聞報道中,得知先生已于故鄉開始新生活。由於兩地相距不遠,不知先生是否願意光臨該度假村。即使對於身患小兒麻痹症的令公子,這裡也安裝了沒有危險的浴缸。由於我們皆為毫無修養之山林野人,以至上述之文字了無趣味,惟伏請先生海涵。

  又及:

  先生早先獲獎之際,恰好也在瑞典國的冒牌學者在因特網主頁上寫道:不分時間和場所而酩酊大醉,醉臥於港口的鋪路石之上,實為日本人之恥辱。隻眼獨臂的大黃師尊大為震怒,表示事情並非如此。他在講話中說道,在這個值得紀念的時刻,您該不是想要回歸令尊的恢弘之構想?!我們的希求終於得以實現,今後的長江古義人大概會一如篤胤①先生所作的和歌那樣行動起來吧。

  連天碧海千重濤,

  望眼世界八十國,

  前仆後繼廣傳播,

  惟有皇統是正道。

  ①篤胤,指平田篤胤(1776-1843),日本江戶後期的國學者,其學說思想以神道說和古道說為中心,對江戶幕府末期的思想界具有重大影響——譯注。

  在長年練習瑜珈功和伸展體操的羅茲指導下,古義人放開身體,穿上慢步運動鞋,不斷進行上下林中坡道的訓練。為了配合古義人的熱情,羅茲制定了一個可以看見成果的林中行走計劃。

  雖說眼下正是梅雨季節高峰期,卻已經連續兩天沒有下雨了,林中比較乾燥,因此,倘若第三天也是晴和天氣的話,就堅決實施那個計劃。主動承擔具體準備工作的真木彥,與阿亮緊挨著坐在起居室沙發上分析著電視中的天氣預報。此前,一直關注中國①以及四國地區天氣情況的阿亮——千去了柏林後,阿亮也在替她聲援著,在廣島東洋鯉魚隊的棒球比賽日程上——正在本地報紙上確認南予的一周預報。

  ①中國,指日本的「中國地方」,包括岡山、廣島、山口、島根、鳥取這五個縣——譯注。

  如此制定的森林出遊計劃的第一步進展順利,古義人等人作出決定,要在這個從清晨就灑下夏日般陽光的星期天進入森林。之所以將出發時間定在下午三點,是因為真木彥需要時間來準備對古義人保密的節目——他說,這主要是為了羅茲。

  似乎與宇和島的和靈神社有著某種關聯,這地方舉辦的祭祀活動,是從森林裡下行到山谷間的「禦靈」遊行。破壞人創建村子以來的傳說中人物,幾乎都是些慘遭橫死、亡靈未能安息的角色。他們的「禦靈」從森林裡下到山谷中來。當、當、當!在大小皮鼓和銅鑼節奏的伴隨下。這時,按照慣例,預先集合在森林下方的孩子們的「禦靈」就要進入神社的院子。但是,真木彥在調查舊時記錄時發現,山嶺與河流在各自區域內都有三島神社。河流區域內的神社,便是庚申山上的別宮,似乎應該從這座神社位於森林高處的別宮出發。

  山上現在的別宮,是修復了一直被稱為「死人之路」的鋪石路遺跡最高處後,將戰爭時期置於國民學校的奉安殿移建到山上來的建築物。真木彥的演出,就從這座別宮開始。雖說規模很小,卻讓古義人和羅茲得以從「死人之路」的另一端觀看「禦靈」剛剛出發的遊行。

  真木彥組織的這次遊行,儘管與正規祭日的規模無法相比,可他仍然領著扮演「禦靈」的幾個人和承擔伴奏的樂師先行出發了。那裡只有為從事山林工作而修築的登山小道,將阿亮帶到那樣的場所是不合適的。把他託付給阿紗後,古義人和羅茲便與前來迎接的阿動出了家門。真木彥一行採用舊時的作法,從三島神社後面沿著濕窪地進入森林並登上「死人之路」。阿動說,他們帶著用以化妝的服裝和樂器,上山不啻於強行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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