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愁容童子 | 上頁 下頁 |
三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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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初的電話裡,古義人和真木彥彼此間談得並不融洽,其後更是出了那檔子事故,最終兩人卻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此外,在真木町的醫院裡忍受傷痛的那些日子,古義人在夜間一直麻煩真木彥幫助遞拿便壺。醫院裡不能飲酒,又擔心醫生開出的催眠劑處方其後可能導致染上藥癮,對於每日夜間難以入眠的古義人來說,與真木彥進行的夜談真是極為難得。 「我呀,把塙吾良的電影全都看完了。不過,我並不相信過去的同班同學所說的什麼『作為電影導演,他的才華已經走到盡頭了』之類像是心知肚明似的那些話。」真木彥說,「如此連續推出成功作品的人物,兩年或者三年間,如果說他的事業走到了盡頭,不如說他是在積極期待著下一部作品的問世。大凡才華出眾的人,即便他的臉上顯示出為走到盡頭而苦惱的表情,在其內心裡,也一定蘊藏著擺脫困境的力量和方法。 「我根本無意對你說奉承話……」 每當與真木彥共熬那漫漫長夜時,吾良之死便會成為彼此間的共同話題。對於這個話題,即或古義人也開始漸漸傾注熱情參與討論。對於真木彥有關該話題而提出的反問,古義人甚至會獨自一直思考到翌日。 比如,古義人這樣說道: 「這是我和吾良在松山讀高中時的舊事了。我們把發生的那件事稱之為那事,這也是一段難以忘卻的往事。 「那事與吾良之死有著直接關聯的說法,即便對我來說,這種確信也是時有時無。不過,總之,存在著與那事有關聯的東西。對於多少有些老年性憂鬱的吾良……就像我常說的那樣,對於『他是因為憂鬱症而死』的傳說,我大不以為然,不過……他不也時常讓我感覺到他對於繼續活下去已經厭倦了嗎?!我經常在想,發生怎樣的事態,才會使得我也無法思考和分析了呢?」 古義人這樣說道,打算以此結束談話。此時已是天近拂曉,地處真木盆地邊緣的這家醫院裡萬籟俱寂,古義人側耳靜聽,覺得其中好像潛隱著「唧——唧——」耳鳴般的細微聲響。 「……古義人先生所說的那事呀,無論是性方面的惡作劇也好,或是已經構成犯罪的行為也罷,因此而銘刻在內心裡的陰影是你們所共同擁有的吧? 「有關那事的記憶引發的因素,為什麼對吾良先生是致命的,而古義人先生卻仍然能夠活下去呢?我甚至在想,你們的性格是不是恰好相反……」 這天夜裡,好像並沒有覺察到自己尚未入睡似的,古義人悄無聲息地翻轉著身體——其實,他無法挪動擱放在台架上的那條被石膏包裹著的腿,因此完全不可能翻轉身體——的同時,繼續思考被真木彥挑起的疑問。 古義人原本就沒有奢望能思考出答案並在此後安然入眠。根據以往的經驗,他知道自己現在正考慮著的問題,遠不是獨自在黑暗中就可以求得答案的。 (夜晚)只是一味地用這惟一的方法緊張地進行思考,(白晝)暫且不論前夜似乎業已臨近的答案,就連這種持續不斷的思考本身,也被自己判斷為很難說是正經的行為。儘管如此,卻也知道(夜晚)那種方式的思考仍會回來。 就在如此這般地與這個思考共挨時光的過程中,現實生活的堆積則會在不知不覺間將其引往意識的背景之中。這就是大致的解決。 還有一個解決方法,那就是作為自己的職業「習慣」,把該主題寫入小說之中,在接受各種批評之後,這個問題也就得到了解決。不過,無論選擇哪一種解決方法都需要花費時日,而且不可能將疑點一掃而光。隨著歲月的流逝,古義人將會切身地感受到這一切…… 拆掉石膏、丟掉丁字拐並換用手杖後,古義人收到了兩個消息,雖說都與腳上的痛楚有關,其所指並不是在納骨堂所受到的傷痛,卻與那事有著悠長的關聯…… 首先是定期給柏林掛電話的麻兒轉來的千的口信,以及口信的附屬之物。所謂附屬之物,是五年前在斯德哥爾摩的卡羅林斯卡研究所附屬醫院開出的、尚未用完的止痛栓劑。 無論做任何事情都很謹慎的麻兒,似乎只對母親說了自己請假前往四國小住、父親的左腳出現了新的不適。看樣子,她沒向母親說明致傷的真實原委。因此,千將傷痛理解為很長時間不曾發作的痛風,認為這是因為自己來到德國,得不到照料的丈夫不注意保養而導致的發作。在卡羅林斯卡研究所附屬醫院取的止痛藥肯定還沒用完,因此,她指示麻兒將藥物找出來使用。 古義人將原本閃現出銀色光亮、現在卻轉為鉛色的子彈形糖衣膠囊放置在掌中,腦中泛起了複雜的思緒。瑞典外交部派來的陪同人員是一個豪爽的男子漢,曾和國王一同在海軍服役,這次卻對日本大使館前來聯繫的書記官和參事官而感到生氣。因此,古義人於頒獎儀式後訪問早先安排好的《尼爾斯歷險記》的作者故居時,便謝絕大使館館員陪同前往,制止了事態的進一步發展。事後,大使館工作人員在當地日僑的內部報刊上發表了一篇文章,訴說由於日本作家獲獎而引發的種種瑣事。儘管已是事過境遷,古義人的決斷終究還是正確的。 這位瑞典外交官性格爽朗且有些神經質,直到收下藥物的古義人在床上開始處置時,他才離開現場。因為,此前曾有一位症狀相似的獲獎者將栓劑口服了下去,等了很長時間後藥物才開始發揮藥效。 由於栓劑迅速發揮了藥效,古義人得以出席獲獎演講和頒獎儀式。不過,他在自己的生涯中所經歷的這第四次痛風,卻是特殊至極。 惟有第一次痛風發作,確實是因為尿酸過度蓄積而引發的。看樣子是從嘲弄那次痛風發作的雜談記事中得到了啟示,第二次以來的那些劇烈疼痛卻是另有其因,是團體的殘餘分子對古義人曾在作品中寫了關於父親的超國家主義政治傾向以及剛剛戰敗時的悲慘死亡所實施的報復和警告。他們出現在東京古義人的宅院,合三人之力剝奪了他的行動自由後,便用一個小號鐵球對準剝去了鞋襪的拇趾根,讓其向目標墜落下去。 古義人之所以沒向警察報案,是因為襲擊者相互間使用的語言是森林中山村的方言。而且,那兩次襲擊又都發生在涉及父親的中篇小說發表後不久,因而對方的意圖也就很明顯了。 斯德哥爾摩頒獎儀式前三天,古義人最終確定了用於獲獎講演的英文文本,並在此基礎上修訂了日文文本,然後散發給了從東京趕來的記者們。由於估計到能夠原封不動地登載古義人在講演中涉及日本戰後情況那部分內容的報社不多,因此有必要極為細緻地斟酌置換為日語後的語句。 古義人和記者們走出大飯店擁擠的大堂,在面對波羅的海海灣的上下車台的頂端調整著英、日兩種文本中的措辭。在這一過程中,古義人注意到一直注視著這裡的三個日本人。他們遠遠離開這裡,站在一輛掛著慕尼黑車牌且積滿塵土的德國大眾牌汽車前。 文本的措辭調整結束時,報社的記者們剛剛起步返回飯店,遠處那三人便看准機會往這邊走來。與此同時,從那輛停放在飯店前的汽車裡現身而出的日本紳士也小跑著來到身邊: 「非常對不起,由於傳媒的妨礙,實在無法向您問安。」他搭訕道,「我們是皇家學術委員會會員,當然可以列席頒獎儀式。」 古義人理解那些記者步履急促地散去,是因為他們不想與這個人物相見。這個無論怎麼看都像是一個教授的傢伙,曾因為在京都大學對研究生強行提出性要求而被檢舉揭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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