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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報道的標題為「曾獲國際文學獎的鄉土作家大肆胡鬧」,內容則為「長江古義人親手攻擊納骨堂的架子,毀壞大量骨灰壺,將骨灰撒得遍地都是,其本人也身受重傷」。在住持夫人從現場所作的談話之中,有一種非常生動的、無論夫人抑或那位記者都沒有意識到的奇妙的幽默。

  報紙還附有一篇毫不留情的評論文章,作者是居住在松山的一位研究家,長期以來,古義人只要一聽到此人的名字便感到厭惡。阿紗因為這篇評論而在擔心:「最為要命的是,這個評論是否會對今後將繼續待在山谷裡的古義人的生活帶來影響?」

  根據住持的意願,納骨堂裡收存著無人領取的本縣籍BC級戰犯的遺骨。對靖國神社的A級戰犯合祀持批判態度的長江君,採取了符合他本人政治態度的行動。不過,諸多人士卻對此存有疑問。作為高中時代的同班同學,本人儘管能夠理解此君的感情,卻一直為他這種魯莽的行動而感到擔心。

  「古義人剛剛開始工作,這家報紙就用整整一個版面來登載集中攻擊他的評論。」阿紗對羅茲說道,「本縣出身的這位女作家比哥哥稍早一些在文壇嶄露頭角,報紙上的評論,就是她以接受記者採訪的形式寫出來的。聽說,負責這次採訪的東京分社的記者曾寄來明信片,說是『我認為,如此嚴厲的報道大概不會登載出來吧。總之,還是先發送到總社去了』……作為我們家屬來說,認為那個事件讓古義人辦事時稍微周到起來了,不過,對方大概還是會認為,對於古義人此後一直不予合作的做法,早已是忍無可忍了。」

  至少到目前這個階段為止,羅茲對日本的一家地方報社還沒有那種真切的感受。她沒有對阿紗所說的內容顯出特別興趣。毋寧說,在成為一個具有獻身精神的護理人員的同時,她還傾注很大熱情向古義人表示,在這次變故之中,存在著顯而易見的《堂吉訶德》的影響!

  而引出這個結論的話引子,則是古義人說起,當他爬到儲藏室之上,正要開始對他來說不啻為意外的行動,也是一次冒險的行動之時,那段話卻突然浮現在他的腦海裡。在被石膏限制住身體自由的今天,古義人說這番話原本只是自我解嘲而已,羅茲卻隨即識破那是堂吉訶德在進行著名的「從不曾想像過的令人驚歎的風車冒險」之前所說的臺詞。

  羅茲表現出這麼一種見解:住持和神官明明沒在儲藏室的調查現場,一旦古義人發生悲慘的變故,他們卻又一反常態,熱心照顧著古義人,相當於《堂吉訶德》中的神父和理髮師。她甚至還樂觀地作了以下預測:

  「堂吉訶德呀,儘管或是從馬背上沉重地摔下來,或是遭人痛打,卻從不曾負過無法恢復的傷害。當然,最後那次臥床不起則另作別論……我認為,古義人也身處堂吉訶德式的恩寵之中。」

  的確,三島神社的真木彥和不識寺的松男——如此親近地稱呼他們個人的人名,且不說羅茲,即便對古義人而言,也是始於住進醫院以後——在各方面都發揮了重要作用。

  當地報紙登載了包括真木本町醫院院名的報道後,在松山設有分支機搆的全國性報紙以及電臺和電視臺都前來採訪,一些跟著瞎起哄的人也自稱探望而相繼趕來。在醫院入口處一側擱上小巧的桌子,形成應付這種局面的機制,並無一例外地拒絕了所有來訪者的,就是前面說到的這兩個人。或是古義人只在那裡讀過一年書的真木高中的同年級校友,或是古義人從真木高中轉學至松山東高中後的同年級校友,都已經退休且有閒暇,在當地社會是一些具有影響力的傢伙,當他們得知不讓探視古義人本人時,全都強硬地表示了自己的憤慨。能夠應付這些人的最佳人選,非那位飽經風霜的僧侶松男君莫屬。對於那些號稱為了BC級戰犯合祀問題而來——持贊成和反對態度的各占半數——的人,則由三十來歲且論點尖銳的善辯家真木彥出面應對。

  為遵從「要作腦CT檢查」的醫囑而前往松山的日本紅十字醫院那一天,古義人第一次與松男和真木彥從容地談了話。在羅茲的印象中,僧侶和神官就是《堂吉訶德》中的神父和理髮師,且不論他們究竟誰相當於誰,總之,在這天早晨,松男幫古義人收拾了自事故以來就一直未予修剪的鬍鬚和頭髮。羅茲對這兩個人產生了新的興趣,在他們三人交談之際,自己並不去插話,只是將那本筆記本鋪放在膝頭,認真傾聽他們的談話內容。

  現在是關於CT檢查的話題。真木彥——羅茲此後曾就此評述道:「他沒像其他日本人那樣未曾說話就先作笑臉,而是從正面直截了當地提出問題」——這樣問道:

  「古義人先生,假如CT檢查報告表明腦子裡有異常的話,你怎麼辦?當然,所謂CT檢查發現的異常,究竟是指什麼程度,我並不知道。即便如此,假如醫生說,你的腦功能與正常時不同的話……」

  「你是說,眼下正聽你說著話的我,出現了與早先腦子正常時不一樣的東西?但是,我並不覺得與現在的腦子所認為的自己有什麼矛盾呀。」

  「『腦梗塞之後的自己,已經不同於此前一直從事言論活動的自己。』評論家迂藤在遺書裡這樣寫了以後不是自殺了嗎?!當時,古義人對遺書中的這句話進行了批評,認為『在那份一旦發表在媒體上便會引起關注的遺書裡寫上這樣的話,是對從事腦梗塞康復工作的人失敬的行為』。接著,榮膺文化功勞者榮譽的老作家卻給頂了回去,說是:『如果小說家說出那麼出彩的話,又會如何呢?』當時,有很多編輯和新聞記者出來喝彩。這場爭執之所以沒有過於表面化,是因為那個時候還存留著獲獎的餘威吧。

  「即便在CT檢查中發現異常,也要一如既往地繼續寫下去。倘若那麼說的話,就是患者一方缺少自我批評的意識了。比較之下,還是迂藤先生具有自知之明。他們不正是這樣說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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