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愁容童子 | 上頁 下頁
二十一


  「長江先生發出了呐喊的聲音。」住持夫人大概會如此這般地向地方報紙的記者提供證言,以加強他們所寫報道的方向性吧。

  儘管內心處於恐慌狀態,古義人的身體卻是實實在在地向前、再向前倒下,一旦撞開膠合板間壁,便同被自己趴伏在身下的鋪板一起沖入明亮的空間。轉瞬之間,古義人只見眼睛近前的架子上,排列著好幾層帶有青灰色蔭翳的白瓷壺。在下一個瞬間,一直支撐著身體的鋪板不知去向,古義人被拋在空中,身體回旋半周後撞飛了對面架子上的瓷壺,腦袋沖下墜去,往一片處於最高峰值的噪音——被胡亂揮舞著的雙手抓住的架子擱板連同瓷壺一起翻滾、倒下、摔破的噪音——之中墜去……

  肩頭和頭側部位先撞到地板,上身也隨之著了地,左腳脖卻掛在架子的支柱上,整個身體被倒懸在那裡。混雜著骨片的白色細沙從摔破的瓷壺中嘩——嘩——地撒落下來,古義人連眼睛都無法睜開……

  「這是跳進了納骨堂,把人家東西給砸壞了。」古義人雖然還能大致把握情況,卻被倒懸在那裡,緊閉雙目,絲毫動彈不得。在這期間,不僅骨灰瓷壺中的骨灰,就連瓷壺本身也接二連三地滾落下來。在四處飛濺的破碎瓷片之中,古義人只能用尚能自由移動的那只手護住腦袋。

  陷入這種進退兩難境地的古義人,似乎看到了閉上眼睛前所見到的最後一個景象——混雜在白色粉末中的暗灰色和米黃色骨片。古義人泛起一個想法,那就是若干死者的遺骨正摻混起來散佈在這一帶……倘若確有靈魂這種東西,骨灰被摻混起來的那幾位主人大概會非常憤慨吧。清醒的時候姑且不論,在夢見他們報復自己的噩夢裡驚恐地叫喊,並在這種恐怖之中睜開睡眼的清晨將會相繼而來吧。在那個夢境裡,自己只能獨自面對用若干人的白色乃至米黃色骨片拼湊而成的拼圖狀骨骼怪人,面對那些組建成軍團的怪人們……

  這時,此前一直承受著身體大部分體重的、左腳脖與歪斜著的架子的那個接點,在一陣響動中坍塌了。原本估計將會因此而獲得自由的左腳,卻在旋轉一周後,連同下肢一起闖進了其他架子與支柱之間。在腦後部與後背上部遭到突出來的木板角撞擊的同時——也是聽到腳脖處傳來骨折聲響的同時,甚至覺得對這個聲音和疼痛都很熟悉——古義人一聲不響地沉默著。

  古義人毫無辦法地任由時間流逝。他頭頂被瓷壺碎片、骨片以及白沙般的骨灰覆蓋著的地面,支撐著倒立狀態中的身體的重量,終於睜開自己的眼睛,卻見一陣黑黢黢的水頭邊緣竟緩緩漫到眼睛近旁。在那黑水之中,一個更加漆黑的、胖墩墩的碩大怪物,蜷曲著身體向這裡蠕動而來。接著,傳來一陣濃烈的惡臭。古義人沒能抑制住湧上來的喊叫聲。

  「不一會兒後,長江先生再次發出了呐喊的聲音。這次的喊聲拖得很長。」無意中聽到這個叫聲的住持夫人,或許會對報紙的記者這麼說吧……

  黑黢黢的水頭和那黑色怪物的前進方向岔向了一旁,古義人卻仍然處於恐怖之中,繼續等待著救援。只聽見木底拖鞋沿寺後水泥路走近這裡卻又停下,在木質鞋底發出的摩擦聲中,好像有人透過納骨堂的磨砂玻璃窗向裡面張望。然而,古義人在剛才的喊叫中喊啞了嗓子,這時竟無法開口搭話。聽那動靜,木底拖鞋的腳步聲又折返了回去。

  於是,周圍重又陷入一片寂靜之中。一段時間以後,寺後通往納骨堂的門扉終於開啟,約莫四十燭光的電燈也亮了起來。緊接著,古義人聽見那位依然不見身影的住持夫人說道:

  「早先就這樣了,就這樣倒掛在那裡。」

  像是要打斷這穩重的話語一般,住持的聲音轟響起來:

  「地面上亂七八糟!注意腳下不要被劃傷!把帳篷什麼的也疊起來塞進去,就走在那上面!」

  然後,今天上午在電話裡交談過的那位神官的聲音也傳了過來:

  「睜著眼睛瞪著這邊呢,所以還清醒著!總之,先把人給搬出來!夫人,請去叫急救車!申請人就說是咱和住持。送到真木本町的醫院去為好。因為他這人呀,是一個與咱們這樣平常人幹事的氣勢不同的人呀!」

  在排列著瓷壺的架子間鋪陳折疊起來的篷布的聲音響起不久,一個東西便黏乎乎地拍打在古義人從耳朵直到下顎的皮膚上。那東西留下堅硬的感觸,跳躍似的蠕動著一再衝撞過來。古義人知道,那個散發出惡臭的又黑又濕的怪物正在四處奔逃。猶如被那黑色怪物吞吃了一般,古義人的意識溶於黑暗之中。

  給古義人帶來那般威脅的黑色怪物,是不識寺住持的大兒子從真木川捕來飼養的娃娃魚。另外,顯而易見的是,住持夫人克服由古義人的叫喊而引發的恐怖並來到納骨堂窺探動靜用去了一些時間,而她找到住持並趕回來則用了更多時間。但是,在那以後叫來急救車和聯絡羅茲等事務,卻是在和住持一同趕來的神官協助下,被處理得非常完美。不過,古義人對於住持不等倉庫調查完畢便前往三島神社這件事感到疑惑不解。接到神官的電話後便趕到急救車所去醫院的羅茲,儘管也表示了感謝,卻認為住持和神官當天是否因為共同策劃什麼陰謀——這也是與她那來自從不離手的《堂吉訶德》的對人際關係解釋相關的說明——才在三島神社的社務所等待著的。

  甚至包括收治古義人的那家醫院所作的診斷內容,都詳細登載在了翌日早晨的地方報紙上,這也促使羅茲產生了那些疑心生暗鬼的猜忌。在早晨版的報紙上,甚至還刊登出古義人一副老人相的照片,被高高懸掛在硬鋁合金支柱上的左下肢的陰影裡,顯現出非常可憐而又忿忿不平面容的老人模樣。

  事情發生在古義人接受治療後被送到醫院一樓的單人病房,正將視線轉向窗外臨近處那一大片獼猴桃果林之時。一個像是有事似的中年男子從纏繞著生機勃勃的藤蔓的柵欄之間走來,然後突然取出照相機,面向這邊閃動著閃光燈的光亮。古義人擺出了一副要進行馬後炮式抗議的架勢,卻因為這些動作而引發了疼痛。不僅骨折了的腳脖子,就連側腹部也襲來陣陣疼痛。面對陷於痛苦之中的古義人,獲得充裕時間的那傢伙再度按動快門,用一隻手沖這邊曖昧地擺了擺,便從這裡與相鄰病房之間的通道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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