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愁容童子 | 上頁 下頁
十七


  「古義人你是否認為,如同山寺對阿動非常重要那樣,女性們的墓地對古義人並不重要?

  「不過,阿動這是怎麼了?一如我們早先商定好的那樣,乾乾淨淨地清理了場地,可是……在那以後又消失在哪裡了呢?是不是下山迎接我們的時候走岔了?總之,我們就在這裡一直等到他露面吧。」

  古義人對於把阿亮領往更難以下腳的地方有所顧忌,在向羅茲說明了自己的顧慮後,便從蒼鬱的日本扁柏叢間,分開被葉隙間透下的陽光描出光斑的樹下雜草,繼續往高處而去。只見濕地越發狹窄,竟如同剜去一般往下塌陷,山澗在其底部時隱時現。不久,一塊巨大的岩石聳立在左前方,細窄的小道從岩下蜿蜒而來,仿佛要纏繞住岩根。一架木結構覆土的土橋橫跨在山澗上方,在土橋的彼端,一個約莫成年人身量的洞穴貫穿了整座岩盤。

  還在讀中學時,古義人也曾循著自森林裡古老林道轉下坡來的這條小道,前來此處尋幽探險。這是這條山谷裡廣為孩子們所知曉的若干「洞穴」中的一個。在森林高處有一連串橫穴——那也是被強盜龜所利用的山寨——然後便是通過大橋、前往庚申山中途的大銀杏樹的家後面這個「洞穴」了。

  古義人留神著腳下覆蓋著層層落葉的土橋過了橋後,迎著撲面而來的冷颼颼的潮濕氣味,打量著洞穴入口處滑溜溜的綠色苔蘚。

  說起這件事,也已經是二十年前的舊事了。當時,作了癌症手術後隱居到山谷裡來的那位原為駐舊金山總領事的表兄,是葉芝的業餘研究者。包括他設計的床在內,古義人把他的家整體移建過來並住了進去。那位總領事尤其對這個「洞穴」表現出了異乎尋常的興趣。很長時期以來從不曾有人進入這個洞穴,隨著時間的流逝,洞穴的側壁在不斷剝落。小心謹慎的總領事並沒有進入洞中,只是站在洞口朗讀了葉芝的作品。阿紗被告知,那是一首叫做《TheManAndTheEcho》的詩歌。那確實是一首適宜於在洞穴前回顧生涯時朗誦的詩:

  我曾說過和做過的一切/如今年老體衰之際/卻完全轉為我的疑問/一夜又一夜,我難以入眠靜臥沉思/卻無法覓得像樣的答案。

  原外交官佇立在這裡朗誦被自己如此翻譯的這首譯詩的原詩時的身影,浮現在了古義人的眼前。不知什麼緣故,就在此時,古義人——他甚至感受到了這麼做的奇妙之處——面向發出某種微弱光亮的洞穴,上半身向前彎曲,大聲喊叫起來:

  「媽媽!較之于剛剛出生之時,我們已然變為惡棍,『就要驟然倒地死去!』」

  古義人大聲叫喊著,同時格外提高聲調反復吟詠著那段詩句,激越、嘶啞和高昂的喊叫聲隨即原樣化為回音返射回來,因而覺得耳朵仿佛被狠揍了一般。即便古義人盡力向前探出頭去大聲喊叫,其後卻好像比實際年齡蒼老許多似的乾咳起來。這時,似乎有些強加於人,又似乎顯出躊躇的樣子,一隻手掌搭放在了古義人的肩頭。

  「古義伯父,這裡危險……回到阿亮等我們的地方去吧。」

  回頭一看,只見阿動就在背後緊挨著自己的地方站立著。這還是第一次臨近打量他的面龐,雖說面部生機勃勃,卻是與兵衛伯父相像,的確是一副顯現出「山寺」的長江家那種沉穩且魁偉的相貌。

  古義人與阿動下山來到阿亮和羅茲正靠在巨大的樅樹樹幹上收聽FM廣播的處所。阿亮之所以把耳機分給羅茲一隻——倒像是將兩個大致相同高度的腦袋強行摁到一起——是因為在用單頻道收聽的緣故。自從在十鋪席的新居定居下來後,阿亮就注意到,由於電波的原因,一收聽立體聲廣播便時有雜音混入其中。

  然後,阿亮繼續收聽他的FM廣播,古義人和羅茲則圍繞著「埋葬著祖母和母親的墓地比『長江家累代之墓』更相似於山寺的墓地,也就是『童子』們的墓地」這一話題,再次聽阿動向他們講述。同時,羅茲還想向阿動瞭解一下,對於「動童子」與強盜龜之間的關係,他又是怎麼看的。

  「自己的確是山寺的後人,也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對『童子』之事進行調查……不過,卻並不是研究古義人文學的人所感興趣的方向……」

  阿動說完後便閉口不語,因此,已經與他加深交往的羅茲隨即像親人一般,卻也像強加於人一般鼓勵他繼續說下去:

  「動君的調查已經清楚地表明,『動童子』並非自始至終地協助強盜龜進行犯罪活動,只是在最後那一年半的時間裡在一起而已。」

  「是這樣的,我認為這一點非常重要。『動童子』第一次邂逅強盜龜,好像是在道後溫泉公園。當時,由於對日俄戰爭的媾和條件不滿,五千多民眾在那裡舉行了集會。這兩人的會面,與社會的劇烈動盪應該有內在聯繫。

  「據說,就在那天夜裡,在天亮以前,『動童子』拉著強盜龜的手跑回到了這一帶。對於在那個集會上進行偵察的警官而言,長期追捕的對象強盜龜似乎差一點兒就成了他們的囊中之物。以此為契機,『動童子』注意上了強盜龜的才能,而強盜龜則遇上了可以引導自己在漆黑的深山裡轉移的教練。強盜龜可以橫向跳躍十間……所謂間是長度單位,一間約合1~5米半,所以,這種說法有些誇張……總之,可以跳躍得很遠。我在想,『動童子』所感興趣的,就是這種動物性的能力以及能量吧。

  「在住友礦山的爭議之中,數百名之多的礦工用炸藥將自己武裝了起來。即便在道後公園舉行的集會,也顯然具有將大多數人集合起來的能量。『動童子』該不是想要把集團的能量與強盜龜那種非凡的個人能量融合到一起吧……這是我請三島神社的神官講給我聽的……

  「強盜龜並沒有出現在勞資談判的現場。不過,好像直至最後一刻,『動童子』都在試圖說服他跟隨自己前往。將這種場面放在歌謠中吟唱的,有盂蘭盆節舞蹈中的『擊節說唱』①。『動童子』原本並不打算結束罷工,他想把那些生來就具有反抗精神以及富有與警察周旋的經驗的人,介紹給擁有與軍隊相抗衡的實力的銅山工人們,打算以此挑起暴動。但是,強盜龜當時並沒有趕到談判現場。」

  ①擊節說唱,日本民間由長篇敘事演變而來的一種說唱——譯注。

  結果,礦工方面向資方表示了妥協。因為,那是因日俄戰爭而精疲力盡的軍隊與用炸藥武裝起來的幾百名礦工之間的衝突,誰也無法預測最後結果會對哪一方有利……我認為,『動童子』也考慮到了這種因素……」

  「『動童子』為什麼死去了?即便強盜龜被抓住並被押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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