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愁容童子 | 上頁 下頁
十六


  「可是,你倒是看得很清楚,對於我來說,那傢伙就是這麼一個人物。」

  「不如說,是古義人你本人在閱覽那位黑野先生的傳真時,顯現出來的非常不愉快的神情……就連阿亮也在為你擔心呢。」

  「是這樣的。」在旁邊側耳傾聽的阿亮也應聲說道。

  倘若剛才談話中提及的人物果真來訪,就得提前向羅茲介紹一下這個人了。於是,就在古義人想要介紹有關黑野的情況時,卻發現自己並不完全清楚他的來歷。在大學裡,他和古義人屬同一個專業,也像古義人那樣沒有留級就畢了業,後來在不知是電通還是博報堂的一家大型宣傳廣告公司裡就職,也就是說,是一個聰慧而瀟灑的青年。古義人當然同他一起聽過課,不過,在整個大學期間,卻沒有互相說過話的印象。可是,當古義人作為作家開始嶄露頭角,恰逢反對《日美安全保障條約》的運動正處於高潮時,在一些由年輕的媒體人員和研究者參加的懇談會以及集會上也曾碰過面。自那以後又過了一段時間,細想起來,當時自己總是被要求做一些善後事宜,並身不由己地介入了種種計劃之中。而且,在一家面向青年讀者的週刊雜誌上,黑野發表了題為《我們的狂飆時代》的回憶文章,在這篇連載文章中指責古義人為「儘管接近各種』運動『,卻並不真正出力,只是一個趨向於上升指標的機會主義分子罷了……」。

  介紹了這些情況後,卻發現羅茲由於對六十年代的日本社會狀況一無所知而顯出不得要領的神情,古義人便索性跳過那個時代,直接說起自己獲獎時黑野主動找上門來,提出了不知是否出於真心的策劃方案。

  「按慣例來說,當日本人獲得那個獎項時,假如此前他還沒有得到文化勳章,就會授予他這個勳章……我呀,給自己也惹下了這麻煩事。

  「不知出於什麼目的,久未交往的黑野寄來了匿名信……一看那獨特的圓體字就知道是那傢伙……他在信中寫道:』別說什麼已經獲得了外國的獎,便只能拒絕日本的獎之類誰都能看透的瞎話了。接受這個獎項,並規劃你生涯中的輝煌頂點!『在黑野的姻親中,也有一個獲得了文化勳章的學者,黑野前往祝賀時曾拿在手裡看過,那是一枚模仿柑橘花形狀的碩大獎章。他說,假如把新式爆炸裝置藏匿在那枚勳章的複製品中,你一定會把它用淡紫色的綬帶掛在脖頸上,然後再去出席天皇和皇后光臨的慶賀晚宴吧。

  「匿名信的最後部分有這麼一段話,露出了黑野喝酒後與我胡攪蠻纏時的措辭習慣。』首先,你的頭顱將會被炸飛,那是理所當然的。你幹下了這個國家有史以來從不曾有人幹成的事。在咱的記憶中,你就是這麼一個人物!你不就是《政治少年之死》的作者嗎?!

  「『咱會為你介紹研製那枚新式爆炸裝置的研究人員團夥和把獎章製成中空複製品的工匠。在新年晚餐會以前,大概可以把北歐開出的支票兌換成現金吧?咱要請你支付與你的身份相符的費用。你在《政治少年之死》中曾寫下這樣的詩句:純粹天皇的胎水飛濺,降下漆黑的星雲。現在,隱藏在你內心裡的美夢就要實現了。謹此。』」

  古義人接著說,對於黑野的那份特快專遞,儘管白天由於厭惡而置之不理,當很晚上床後想要入睡時,卻與頭腦中遙遠的記憶——將家人也捲入其中的那些不正常的日子——產生相乘效果,便真切地感受到一股黑暗的力量。

  「在羅茲還沒有出生的戰爭期間,我還是這山裡的一個孩子,曾被教師這樣問道:『如果天皇陛下敕令你去死的話,你怎麼辦?』當然,我和教室裡的所有孩子一樣,都沒打算拒絕這種調查思想的手段,只是我討厭用被強加的答案回答問題,便因為猶豫而遭到毆打。教師希望得到已成定式的回答:『去死!去切腹而死!』……」

  「我在《紐約時報》雜誌上讀過古義人你寫的那篇隨筆。當時你反駁說,天皇是不可能對深山裡的小孩子直接說話的。」

  「然後,在那個事件的過程中,難以入眠的頭腦裡湧起了一個念頭,那就是:天皇現在已經知道了我的名字,因此……雖然已經聲明拒絕接受勳章,卻還是嚇了一跳。當想方設法入眠後,很快就會在夢中見到那些製造兇險的勳章複製品的人前來聯繫……」

  「黑野這個人,真的想把柑橘花形炸彈介紹給你嗎?」

  「我不那麼認為……不過,不久以後,聽說黑野用嘲笑的口吻說,他知道長江古義人拒絕接受勳章的理由。」

  「可以說,黑野先生在批判古義人你當初用不搭理他的提議的方法應付他。」

  「是這樣的。」古義人再次面容憂鬱地說道。

  「或許,他試圖通過不公開那個秘密的方式……這是非常日本式的說法……形成古義人欠下人情的局面,即便現在……」

  另外一天,古義人領著羅茲和阿亮前往母親的墓地。在估算了阿亮步行上山的能力後,阿動用割草的鐮刀修整好扁柏林與竹林間的一條細窄小路。古老的墓地,就在那條小路的深處。

  另外一處地方的全家墓地位於陽光充足的斜坡上,每年的應季祭祀就在那裡舉行。古義人還記得,祖母過世時母親長時間與不識寺上一代住持商議時的姿影。祖母的墓地與在那之前埋葬了父親的墓地並不在一起,送葬的小小隊伍朝祖母的墓地走去。眾人踏開被裡白繁茂的枝葉覆蓋住的濕地邊緣,一直走進小道盡頭的墓地裡。如同預先為古義人留下岩頭那十鋪席的宅基地一樣,母親也為自己而與當時的住持說好,在祖母旁邊為自己準備下一塊小小墓地。

  當天,阿動將通往墓地的道路上可能妨礙阿亮行走的所有障礙全都清理到路旁,並周到、細緻地除去了墓碑周圍的野草,還砍去了背後那株柯樹下部的樹枝。不過,古義人一行沒能在四周發現阿動的身影。

  古義人首先把一塊可供阿亮坐下歇腳的圓石上的苔蘚和灰塵打掃乾淨。阿亮從夾克式上衣口袋掏出調頻半導體收音機,開始調節上面的天線。來到山谷裡的這段日子裡,他也許來過這裡,與祖母一同收聽音樂。

  羅茲穿著一雙大尺寸的軟底皮鞋,深一腳淺一腳地繞著墓地仔細察看著,並發表了自己的觀察報告:古老的墓碑全都是用自然石塊稍作加工後呈現出「女性的」形狀的墓標。

  「是啊,能夠讀出碑銘的,全都是稱之為信女的女性的墓地呀。」

  「阿動說了,與山寺那邊古老墳墓全都為『童子』墓地形成了對比關係。」

  最近幾天,羅茲把阿動作為自己的嚮導,精力充沛地往來於山谷和「在」之間。談話中,羅茲附上了自己的個人看法:

  「在山裡自古以來的信仰中,亡者的靈魂會在甕狀空間裡團團旋轉著升向森林,降落在屬￿自己的那棵大樹的根部,然後就會平靜地棲息在那裡吧?直到再度從森林飛下來進入嬰兒體內那一天為止……倘若果真如此,那麼山谷中的墳墓裡豈不是只有死去的肉體,根本沒有原本應該具有的重要性嗎?我認為,墳墓也與這裡所顯示出來的那種謹慎相適應。可是,並不能因此而說明這個墓地的墳墓皆為女性名字的緣故……

  「早先,這個地方的墳場該不是全都是這種規模吧?阿動告訴我,山寺的古老墳墓都是『童子』們墓地的說法是有根據的。因此,我認為古義人是可以說明這裡墓地的特點的。」

  「我母親儘管在這裡為自己造了這座墳墓,卻沒有留下任何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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