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愁容童子 | 上頁 下頁
十五


  「不過呀,羅茲,即便我的魂靈能夠以手擊節,不停歌唱,恐怕我也只是一個白費力氣的苦役而已。那樣的作品,究竟有誰會讀?

  「即使我本人,有時也不清楚繼續寫下去的動機……是為了吃飯?為了自己和難以自立的兒子吃飯,並給獨自去了柏林的妻子寄錢?不過,要說勉強維持生計,除了寫小說,做其他工作不也同樣可以掙出這點兒費用來嗎……

  「話雖如此,到了這般年歲,為什麼還要寫小說呢?是因為不寫就受不了?抑或要從寫作中感受到樂趣?不過,我在身邊看到悲慘的預兆時,還是要仔細進行觀察,開始探尋語言的可能性。有時深夜我還在考慮這個問題,並認為自己難以找到答案。」

  羅茲將那雙淡淡的青綠色——第一次見面時她就告訴古義人,這種顏色的正式稱謂為青綠色——眼睛轉向古義人,就像那色調一樣暗淡下來的中心部位竟如同瞳孔一般。

  「那不正是古義人的魂靈以手擊節,在唱著歌嗎?!就讓理應死去的肉體開口,你的歌聲不就更加高昂了嗎?!因為,只要你還擁有阿亮,古義人你就不可以像肯特伯爵那樣精神抖擻地離去,因此,你便要成為狂怒的老人。那又為什麼不行呢?

  「我就是為了能夠在那種狀態下的你的身邊度過一年時間,才去申請了這個古根海姆獎學金的。古義人,為什麼那樣就不行呢?」

  這是晴和的一天。用過午餐後,古義人和羅茲領著阿亮沿著林道向森林高處走去。路上基本沒有過往車輛,因此,阿亮散步的興致也很高漲。平日裡,較之於用眼睛確定行駛的汽車,阿亮更習慣於用耳朵來注意車輛的臨近,眼下他卻很鬆弛,甚至不允許古義人和羅茲上前攙扶、照顧。他彎曲、扭動著背和腰部,甩開他們的手臂,勁頭兒十足地往前面走去。林道沿著開鑿出來的山路蜿蜒至最高處,以阿亮領頭的這三人來到此處,只見兩座紅土小山間顯現出淺藍色的天空。紅土小山上,赤松那挺拔的身姿從櫟樹和槲樹叢間脫穎而出。

  羅茲揚起生氣勃勃、流淌著汗水的臉轉向那一邊說道:

  「有一句話是古義人你時常說起的,那就是』這個風景真令人感懷呀『。現在,我也知道了為什麼會令人感懷。是因為在這種風景中開車而令人感懷……

  「當我追尋堂吉訶德的旅行路線,前往托波索村時……在那個叫做蒙鐵埃爾田野的地方,看到了與這裡非常相似的風景。在那裡,我買了一本帶封套的書,換下一直閱讀著的、已經汙損了的現代叢書系列版《堂吉訶德》,看到新書封套上繪製著相同的風景。古義人,此時你也想起了我那本書上由加羅弗萊·伊·西麥奈斯繪製的畫面了吧?

  「就是一心認為意中人杜爾西內婭公主被魔術家變成村姑,因而面容越發愁苦、憂鬱的騎士遇到乘坐大車的戲班子一行的那個場面。也就是小丑用系著三個牛膀胱的棍子敲擊地面,使得堂吉訶德的坐騎受驚而撒腿竄出去的那一段!」

  「說起那個小丑,其實我曾經想像過,當掛滿全身的小鈴鐺丁當亂響,又用膀胱吹成的三個氣球拍打地面,那場面該多麼喧鬧呀。我覺得,作為那麼一個古老戲劇的丑角,他的攻擊性過於強烈了。」

  「狂亂舞動著的小丑、從竄出去的馬背上摔下來的堂吉訶德,還有騎在驢背上張開雙臂的桑丘·潘沙……再看一眼遠景中的大車,無論天空的色彩也好,土地的色彩也好,墜馬落地的人影也好,不都與我們眼前的光景一樣嗎?」

  古義人與閉口不語的羅茲並肩而立,也在眺望著開鑿出來的空曠的紅土道路以及豁口間的藍天。

  像是晃眼一般,羅茲微蹙雙眉,眼睛隱於疲憊的眼窩中的窪凹裡。她注視著古義人問道:

  「在《堂吉訶德》整部作品中,被塞萬提斯確認為惡棍的傢伙是誰?」

  古義人沒能馬上回答。

  「我呀,認為是希內斯·台·巴薩蒙泰。早在中學時代,上這部作品的課時我就注意到,惟有他一人既不是中心人物也不是經常上場的配角,卻在上篇和下篇裡都出現了。這是為什麼呢?當時我感到不可思議……

  「在上篇裡,由於堂吉訶德所發揮的作用,這傢伙逃脫了被押到海船①上服苦役的命運,卻唆使其他犯人向這位恩人投石塊。在後篇裡,搖身變為木偶劇師傅的他,又讓堂吉訶德超值賠償那些被打壞了的木偶。」

  ①海船,即galley,歐洲中世紀以奴隸和俘虜劃動大槳的單層甲板大帆船——譯注。

  真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壞傢伙!古義人,在你的人生中,也有像希內斯·台·巴薩蒙泰那樣的人嗎?也就是說,儘管對你做下許多惡行,一段時間以後,又顯出一副早已徹底忘卻的模樣來到你身邊。其實,此時他已經醞釀出了許多新的惡意……」

  「有呀!羅茲,現在,他正要在最近獨自到我這裡來哪。你不是讀過我的希內斯·台·巴薩蒙泰發來的傳真嗎?」

  「讀過。搬到這裡來以後,收到的傳真,不是只有古義人你的版權代理人轉發來的那一份嗎?自作主張地說是要找個機會過來訪問十鋪席新居。因此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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