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愁容童子 | 上頁 下頁 |
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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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通往林中道路的山口處,已經可以看見那座岩頭。被告知岩頭的位置後,羅茲不由得心生畏懼,及至乘車繞行到岩頭背後並爬上岩頂一看,眼前卻是杉樹和日本扁柏的混生林,天窪的房屋就移建在占取混生林一角的斜面腹地裡的一塊空地上。 「在那邊的東南角上,加建了羅茲的房間。」 阿紗進行說明時,阿動不停地從停放在一排矮腳絲柏旁的塞當車上卸下行李,並搬運到向外突出的門廊裡。山谷間的村落已隱于自河面生成的夕霧之中,因而古義人一行隨即進入大門,在那間與飯廳相通的居室裡安頓下來。尋找衛生間的阿亮回來時,帶來了祖母的遺物——收錄機,並打開微細的音量,調試接收附近的FM台的信號。趁著羅茲前往浴室淋浴,阿紗端出早已備好的盒飯,說是原任中學校長要去夜釣,家中無人守門,便回家去了。 同歸森林當天晚上,古義人他們就在尚未打開的小山一般的裝書紙箱堆中吃了晚飯。由特快專遞送來的紙箱中的書籍,竟占了行李的大半。然後,古義人去居室北側廚房後面的房間,為阿亮做睡覺前的準備。 羅茲先來到自己的房間,整理好床鋪之後換上阿紗備下的睡衣,去和已經回到位於建築物西側的臥室裡的古義人說話。 躺在床上的古義人仍然穿著外衣,他讓羅茲在工作臺前的椅子坐下,那張工作臺就在成排紙箱對面已經關閉了的窗下。 「就是修道士,也會覺得古義人的床鋪過於狹小。根本就沒有可供我們犯罪的空間嘛。」 「……看上去,似乎是東歐民間藝術風格的家具,在設計上卻有一些角度,上半身可以坐起來寫東西。這是原外交官在動過癌症手術後製作的,原本他打算在修養病體的同時搞一些翻譯的。這倒不是來這裡途中你所說的作品分析,回到山谷以後,或許,我將在這張床上進行最後的工作。」 卸妝以後,羅茲的面龐上平添了幾分柔和,此時卻將嚴肅起來的面孔轉向古義人: 「古義人總是在習以為常地說什麼』最後的小說『,我不認為這是件好事。我的老師去世前不久,曾在他的講演集序文中這樣寫道:請不要把這些意見理解為基於最後的確信而發表的報告,你們要將其視為巡禮過程中小憩時的報告……我懇請古義人也是如此,即便感到巡禮眼看就要結束……也只作為行走途中的報告來創作你的作品。」 古義人之所以還穿著旅行時的服裝,是因為仍然疼痛著的右肩難以動彈的緣故。看樣子,羅茲已經決心說出所有想要說的話。古義人撫弄著右肩,在內心做好了精神準備。 「我認為,在你五歲時回到森林裡去的古義是』童子『。由於』童子『可以自由往來於時間和空間,因此,在那以後,古義幹下了不少冒險的事吧。 「在其後的生涯中,被留下來的另一位古義也決沒有懶散、怠惰,在這樣的深山之中長大成人。十歲那年戰爭結束時,他開始對閱讀外語書籍產生了興趣。然後,他在東京的大學裡學習了外語。實際上,他還到過許多國家…… 「然而,他卻無法從心底裡獲得自由,他的內心曾因為被古義拋棄而受到傷害。你所創作的所有小說,不都是由你那偏執的頭腦想像出的這種對森林的鄉愁嗎?!在那鄉愁的中心,不是充滿了針對那位雖然住在森林深處,卻仍可以往來於不同時間和不同場所的古義……也就是那位』童子『……的嫉妒嗎?! 「古義人猶如在夢境中一般,寫著義兄——在思華年之島上的義兄,寫著你自己,寫著你的家庭成員。那是作為生活在被限定了的時間裡的人,寫給義兄的信。 「今天,在來這裡的汽車裡,知道你在孩童時代曾被稱呼為古義後,我大為驚異。古義人的古,也就是前綴在稱謂前面的愛稱吧。換句話說,不就是義君嗎?你就是義兄,獨自去了森林後成為』童子『的你的一個分身也是義兄。你是作為另一個義兄在給他們寫信!」 羅茲好像已經整理好了請阿動搬運來的行李中屬自己的那部分,將帶來的《致思華年的信》法譯本攤放在膝頭,隨即用法語朗讀起其中一個段落,並請古義人將其即刻置換為自己曾寫過的日語。 時間像循環一般不斷流變,義兄和我重新躺臥在草原上,阿節君和妹妹一同採擷著青草,如同姑娘般的阿優君與阿光也加入到採摘青草的圈子裡來。由於年幼和純粹,阿光因為殘疾反而越發顯得純樸和可愛。晴和的陽光輝耀著楊柳嫩芽上的淺綠,高大的日本扁柏樹身上的濃綠則更濃了,河對岸山櫻的白色花房則在不停息地搖曳。威嚴的老人應當再度出現並發出自己的聲音,所有的一切,全都恍若循環的時間中平穩和認真的遊戲,急忙奔跑上來的我們,再一次在高大的日本扁柏之島的青草地上玩耍…… 「作為自己今後的工作,古義人將會繼續給你本人以及義兄寫信吧。當然,是給在循環時間中的小島上的你本人以及義兄寫信。那也是作為被滯留在這邊世界,隨著年齡增長而獨自走向死亡的自己,給與你早已化為一體的』童子『寫信吧。 「令人懷念的年齡的義兄就是』童子『,高大的日本扁柏的小島,就是古義人的鄉愁之島。所謂鄉愁,在希臘語源中是表示回歸的nostos與表示痛苦的algos複合而成的詞匯。也就是說,高大的日本扁柏之島是使你痛苦的回歸的標記。我的專題論文就要以此為線索,更為明確地顯現出等同於你的』童子『。」 古義人不久前注意到,換上黃色睡衣的阿亮正拘謹地站在羅茲進來時就打開的那扇蒙上帆布的推門旁。趁羅茲說完話轉過頭來,阿亮向室內邁出一步,卻仍然沉默不語,如同在汽車裡說到的那樣,抬起一隻胳膊,向庭院外的山谷方向指去,同時用聽懂了某種響動似的那種表達心意般的眼神輪流注視著兩人。古義人和羅茲都豎起耳朵,傾聽他們原認為都市中所沒有的、絕對萬籟俱寂的戶外的動靜。 古義人並沒有聽到任何聲響,羅茲更是顯出費解和困惑的表情。古義人抬起靠在調整為一定角度的床上的上半身,只用左手打開玻璃窗和防雨套窗。 「聽到了我的音樂!是《森林的奇異》。但是音調不准!」 低音長笛音程中越發悶聲悶響的微音,隨同濕潤的山風從黑暗的穀底飄了上來。 「古義人的母親是不是曾經說過,只要進入森林就會聽到?」 也是因為驚嚇造成的發抖,羅茲的面龐已經失去血色,而古義人的臉色也大致如此。只有阿亮一人聚精會神,以一種令人難以琢磨的神情欣賞著這一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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