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愁容童子 | 上頁 下頁 |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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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一天起,古義人連小夥伴也沒有,終日只在里間閱讀小人書或童話故事,每當母親為讓他活動身體而設法哄他去相鄰小鎮的書店時,他便拒絕道: 「萬一古義找來時,咱不在可不行!」 起初,親屬們都覺得很新奇。 「你說古義到森林裡去了,那麼,仍在這裡的古義又是誰呢?」 「是夢呀。」這樣回答以後,古義人引發了更為劇烈的大笑。 秋祭那一天,客人們自晌午前就來做客,古義人被喚到正開著宴席的客廳,父親讓他與哥哥們當堂問答。 「古義,眼下你呀,其實在哪裡?」 如此提問的,是親戚中的某一位,但催促回答的,卻是機敏而善於應酬的長兄。古義人抬起右臂,指向河那邊森林的高處,卻每每遭到二哥的反對。或許,這位具有自立個性的少年,較之于不願看到弟弟成為笑料,更是不能忍受一幫醉鬼的這種遊戲。他用雙手抓住古義人的手腕往下摁去,而古義人卻認為準確指示出古義所在場所非常重要,因而絕不低頭屈服,便與二哥扭成一團,一同摔倒在地,古義人右臂也因此而脫臼。 二哥由於懼怕父親發怒而從客廳裡逃了出去。面部因疼痛而失去血色的古義人剛站起身子,便用左手支撐著無力的右臂,再度指向森林的高處…… 「又感受到那時的疼痛了吧,現在,你的右肩不也在疼嗎?!」聽完這段往事後,羅茲開口說道。 「我也是這麼想的。即便提拿沉重的旅行皮箱是起因,也不會是疼痛的全部原因……因為,每次回到山谷裡來,大致都是這樣的……」 「而且,無論哪一次,只要睡上一夜,就都會恢復的。」 「真的那麼容易恢復嗎?」 「……」 「總之,在古義人的小說中,回歸到森林裡的人物全都面向死亡。或許,古義人眼下也是在面向死亡、回歸森林的吧?」 「嗯,是那樣的嗎?……我在想,哥哥帶著阿亮到這裡來住上一個時期,只要你覺得滿足了母親的夙願,不是還可以回東京去嗎?那時候,千也該從柏林回來了,全家又將恢復原先的生活……」 古義人被排除在羅茲與阿紗間的談話之外,阿亮把自己的手掌小心地放在他的右肩頭。羅茲敏捷地注意到了這個情景,並不是為冷落了古義人,而是為自己忽略了阿亮而感到羞愧。這種羞愧的神情表現在了全身,甚至連正在駕駛車輛的阿紗也覺察到了這一點。 與長途旅行造成的疲勞也不無關係,羅茲隨後便很少說話。但是,每當國道沿線的小村落出現在前方,圍擁著神社和寺院的樹林自不待言,宅院內那些萌出新芽的林木更使得羅茲不停地向古義人提出問題。所問的大多數樹木,卻是古義人連日本樹名也未必叫得出的樹種。從不喜歡囉哩囉嗦的阿紗終於不耐煩地打斷了羅茲的問話: 「我丈夫是退了職的中學校長,曾對真木町的植物作過調查,寫了一份非常詳細的報告,你不妨讀讀那份報告,然後實際對照每一種樹木。現在林木剛剛萌發新芽,即使古義人也未必能夠準確辨認。」 「說是』戰爭結束以後,立即……『,可那是太平洋戰爭吧。我出生于越戰期間,對我來說,太平洋戰爭已是非常久遠的過去了……不過,古義人那時從學校裡逃學出來,每天都待在森林裡吧?不是還帶著植物圖鑒,學習林木的樹名和特性的嗎?」 「那也只是十歲孩子本人一種獨特的學習,確實也記住了不少在學名上加注日語發音的樹名。不過……」 「比如說?」 「好像日本柳杉叫cryptomeriajaponica,山茶花叫camelliajaponica,棣棠叫kerriajaponica……」 「阿紗本人也是植物通嗎?」 「我只對特殊的個例有興趣……那時候,古義人也還沒有積累起分類學方面的知識吧。」 「是呀。我嘛,就像母親常說的那樣,是半途而廢……既沒有學習過正式學問,也沒有接受過職業訓練,一直到今天這個年齡為止,一直在為維持生計而奔波。」 對古義人的自我嘲弄早已聽慣了的羅茲根本沒有答腔,繼續往下說道: 「在《堂吉訶德》中,樹名基本沒有出現。即使出現幾處,也只是櫟樹或木栓櫧之類的。櫟樹叫做encina,木栓櫧則叫alcornoque。柳樹和山毛櫸也稍微出現過,不過,說起印象比較深的榆樹,竟叫做整烤小牛的串杆。 「塞萬提斯本人能夠清楚地分辨出櫟樹和木栓櫧的區別嗎?他甚至還推諉於伊斯蘭教原著的作者,說是』總之,關於這種櫟樹的種類,熙德·阿默德總是不太嚴謹,記敘得很不清晰『等等…… 「較之于這些例子,古義人可一直努力做到記敘準確。」 「說到這一點,我一直認為,那可是托了千的關照呢……」 「千前往柏林時,我只託付了一件事,那就是假如帶嬰兒去公園,要把樹木素描下來,並抄寫下樹名……在我來說,柏林的這種風景,與其說是為了今後的描述所用,不如說是為了閱讀被描述的作品……」 話音剛落,古義人又指著一直臨近到國道邊際的宅院裡的林木說: 「在那裡,不是排列著一些上了年頭的樹嗎?而且,全都有一種矮小的感覺……在葉叢的顏色中有一些斑點……那就叫矮腳絲柏的樹葉。矮腳這種命名則與矮小有關聯。 「與這種樹相同的樹種,在我們就要去的十鋪席那塊地皮上也有。我們的祖父好像把它與從秋田移植過來的絲柏苗木進行了雜交。後來把這些樹苗拔出,栽種在了別的地方。當母親只留下十鋪席宅基地和周圍的土地而將其他地方都賣出去時,把其中一些樹木移植在了那裡……說是不這樣做,自己去世後,就沒人還能記住這是母親的土地了吧。 「不過,我和阿亮可是為了住入移建到那裡的房屋才趕回來的。母親的心情大概也會因此而多少高興起來。用英語來表述這種情景,有貼切的語言嗎?早在五十年前,當我在《簡明牛津辭典》這本從美軍文化機構的館長那裡得到的工具書中發現這個詞匯時,感到非常有趣……現在卻想不出來……」 「是Flattered。」羅茲告訴古義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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