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擺脫危機者的調查書 | 上頁 下頁
八三


  「我不久就要死啦,不過,那並不是因為被你或者被你的搭檔打了腦袋,而是因此反而被醫生查出了癌症罷了。如果不耽擱,好像反而有利呢,嘶、嘶、嘶。」老闆用較為清晰一點兒的聲音說完,睜開一隻眼看看我,卻呆滯地向森流露出得意的目光。「……雖說遭受原子彈災害的老人得癌症的居多,可是我的肺癌擴散了,轉移到脊髓裡,現在只能用嗎啡來減痛了。這種疼痛從很早以前就有……」老闆說至此處,又擠出點兒眼淚,那位油輪主迅速為他擦試,又匆忙準確地替他取痰,然後這位守護人就大大地打起鼻響,在那裡等待。

  「……我作為將死的老人,檢閱了我自己的裡裡外外,但是,所看到的都是醜惡和殘酷啊。……我對即將如此死去的老年的自我是無比厭惡的呀。無所期望、也無可分辯,……這樣生活了多年不是太可怕了麼?嘶、嘶、嘶。」老闆又發出漏氣聲,不過,他現在是哽咽了!

  我和森一言不發地坐著,靜觀在我們頭頂上伸來伸去的油輪主的動作,可是,那些秘書們,連剛才說話帶刺的那傢伙也陪著哭起來了。

  「嘶、嘶、嘶,……這太可怕啦。我真想打翻這令人憎恨的、醜惡的癌症啊。……當然,癌就是癌,而且是晚期的癌,我已經沒救了……。我真想創造一種機制,讓這可恨的醜惡的因癌而死化作輝煌燦爛的焰火陪襯的壯麗的場面啊。而且,我想起你的事了。因為我相信是由於你化裝來襲擊我,才使我發現了癌啊。……嘶、嘶、嘶。今天看見你和你的搭檔一同來此,我就越發對你們異想天開的作法抱希望了。……你們那種打扮也罷、什麼的什麼也罷,都是些什麼呀?你們當中發生什麼啦?嘶、嘶、嘶。……首先,你,或者是你的搭檔像你的化身似的以你的聲音和體形來到這裡,不顧一切地毆打我,那是為什麼?是為了通知我有了癌症麼?嘶、嘶、嘶。……你們,發生了什麼……或者相信發生了什麼,你們才,嘶、嘶、嘶,開始幹那些異想天開的事?……與坐在醫院門口的我的那些鄉下夥伴相比,你們才是專職的祈神消災人啊。嘶、嘶、嘶,這到底是怎麼啦?這不是比你送來的任何情報文摘都更有趣麼?嘶、嘶、嘶……怎麼一回事啊?……你們想幹什麼呀?……」

  就在老闆沙啞的問話突然斷絕了的一刹那,我的脊樑骨就像潑上了強酸似地受到了恐怖的灼燙!森忽然聲稱:「我們就是幹這個來了!」要向老闆撲去,我為了不讓等在背後的巨掌扭斷他的頸骨,按住了這個超級老人的長袍的前襟,刻不容緩地說道:

  「我和兒子森是轉換了的。那一天早晨,也就是熬過了那個難熬的夜晚,天一亮,我們就轉換了。我原是三十八歲的中年人,一夜之間就年輕二十歲,變成十八歲的小夥子啦!那不但照鏡子可以看見、摸一摸自己的肉體也能知道。我的生命支撐著那個肉體,而在肉體的內裡,我更清楚地感覺到我是十八歲的人了。因為我是在生活當中曾經經歷過十八歲的人,是有實際經驗的呀。而且,肉體一旦變成十八歲,在感覺上自不必說,就連思想也朝那個方向洗腦,朝著十八歲的靈魂!不過,思想上仍有殘餘的記憶,所以轉換的效果也有達不到的時候,有時過了頭、有時又倒退……然而,重要的是我兒子森也同時向反方向轉換了!雖然他本來只有八歲而且弱智,但是,一下子就連精神帶肉體都變成二十八歲的壯年啦!我認為這是以我們爺兒倆的緊密的相互關係為杠杆的轉換啊。

  老闆一點點、一點點地把腦袋轉過來啦,用他那好像蒙著紅色的迷霧似的半睜的眼睛,觀察口若懸河的我。然後,好像用他那腦細胞的能量已被發燒和藥物溶化了的大腦,開始選擇語言了。而且進行得很不順利,他煩躁地皺起眉頭。如果他所想的話能和他那微弱的笑聲一同從乾枯發紫的嘴唇裡迸發出來,大概就是這樣的羅!

  「你的太太,噢,因為離婚了,應該稱為原夫人啦。據她向秘書報告,你只是喬裝打扮成年輕的、而你兒子是偽裝成長者的。而且是你襲擊了我。現在,你們既然化裝成這樣,我也無法當場辯認啦。你太太,也就是原夫人說你害怕遭到她的兄弟的毒打,所以把兒子喬裝成同伴到處躲避呀。即使像她的報告那樣是你喬裝之後襲擊了我,可是,她說不出你的動機呀!」

  「我和森是受到肉體和精神上的轉換的驅使而盲目地活動啊。……我說的盲目,僅僅指的就是十八歲的小夥子的我呀!轉換成壯年男子的森,不但早就知道造成轉換的宇宙精神的存在,而且也非常瞭解轉換了的人所應完成的使命。森轉換之後立刻來震擊你,顯然他是依照宇宙精神的命令要去實現轉換的使命的!我的妻子,也就是前妻,硬說是我喬裝打扮毆打了你,而且你也對她的話半信半疑,但是,事實並非如此。是森向我隱瞞了宇宙精神發給他的命令,襲擊了你的。如果我把這些告訴我的妻子,也就是前妻,她肯定會說我打算把暴動行為的罪責推卸給弱智的孩子,而且把孩子喬裝得和自己一樣一同逃跑的!她事實上已經那樣想,並且和她的兄弟組織了自衛團,對我緊追不捨呀。但是,事實並非那樣。轉換之後,如果森馬上把宇宙精神下達的命令告訴我的話,我無疑也來襲擊了……但是,森認為那是剛剛轉換就開始的作戰行動,出於長者之心,要庇護剛剛變為小夥子的我,所以沒讓我參加襲擊。那不是變成壯年男子的森的一顆慈父之心麼?而事實上的父親卻變成受庇護的小夥子了……嘶、嘶、嘶,老闆又發出微弱的笑聲了。而且,滿是皺褶的眼瞼下的紅眼睛也在笑。莫非老闆接受的藥物產生了興奮和抑鬱的循環?現在他恢復了一點兒進攻的力量,大概想這樣說吧:

  「嘶、嘶、嘶。你說起在宇宙精神支配下的轉換,但是,你不但不談宇宙性的動機,反而只顧嘮叨家務事啊。你所說的帶來轉換的宇宙精神究竟是什麼?它為什麼要下令打我?我起碼擁有詢問的權利吧?嘶、嘶、嘶。」

  「我是這樣想的,那就是給我們帶來轉換的宇宙精神,一個接連一個地向森的壯年的肉體和精神傳遞命令,而且森清清楚楚地知道那命令來源於宇宙精神。我只要在他行動時在場,給予協助就行了。與其由於我這個年輕人的魯莽而誤解宇宙精神、或者弄錯命令,倒不如對具體的事一無所知,相信宇宙精神的存在,服從森的行動更好。就像我現在這樣,不知道行動計劃,只是跟隨森前來!」

  然而,我是知道森和宇宙精神有明確的互感關係才隨同他行動的。可也不是說我和森就是任憑宇宙精神隨意擺佈的呀。因為從根本上來講森是自由的,而我畢竟是按照自己的意志行動的。既然從來沒有徵詢過我們的意願和是否方便就讓我們轉換,宇宙精神還一個勁兒地下命令,豈不是蠻不講理麼?不論是對我、對森,這種無禮我是不能允許的!……如果有人問我,你說不允許,可是你有辦法向宇宙精神表示反抗麼?就回答說,有辦法。我和森能鑽宇宙精神的空子,我們可以使為了使我們轉換而驅動的宇宙工程的電腦成果變為廢物!那就是我和森自殺,用在我們身上的宇宙投資就全部白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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