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擺脫危機者的調查書 | 上頁 下頁
八四


  正當我說得振振有詞時,我的左手腕忽然被按得疼痛,我差一點兒叫起來!是誰在按我?不是別人,正是森用他右手施加了可怕的握力。森掐著我的手腕,他的力量一級一級地自動升級,最開始掐我是在我假設了宇宙精神的存在並且埋怨它強加給我們命令,不講道理的時候,那時我只不過「嗯?」了一聲,並沒有太大的感覺。我的左手腕放在轉換之後肌肉堅硬的森的大腿上,雖然他的右手用勁兒掐著,我卻是半喜半羞呢。我仍然不介意地和老闆繼續交談。一會兒,顯然太疼了,我「唔」地叫了一聲,想甩開森的手,但是,沒有力氣的十八歲的我,怎麼也敵不過他。當我說到可以鑽宇宙精神的空子採取自殺時,就已經無法繼續說下去了,我疼得一個勁兒流汗,只好閉口不語了。我憤恨地望著森,可是,他的臉被化裝的黃白鬍鬚遮掩著,看不清他的表情。不過,我剛一停止饒舌,掐我手的虎鉗立刻就鬆開了。然後,森的手就在我剛才被掐痛的地方無比溫柔地撫慰著。這時我才明白,森的右手的動作,就是對我的講話的批評。

  「森轉換後立刻採取襲擊你的行動,無疑是具有宇宙性的意義的,因為那是冒著使轉換的成果立刻化為泡影的危險的襲擊呀!而且,森還可能受到你的警衛的攻擊或殺戮,甚至逮捕。」

  對於森來說,遭到逮捕是最可怕的事了。森也許能夠得到警察的授意保持沉默,行使箴默權。但是,萬一官方開始推斷森的肉體年齡和生活經歷並且調查他的身份,那麼,越是查驗得確切、越是進行得科學,也就越加不能證明森就是原來的那個森了!因為他是轉換了的新人,在地球範圍裡是無法調查他的身份的。即使我申明我是父親,為他擔保,可是,官方怎麼能相信十八歲的小夥子是壯年犯人的父親呢?然而,對我來說,如果森被殺或被捕,和我徹底斷了溝通,我們轉換的使命又將如何呀?本來只有通過森才能聽到使我們轉換的宇宙精神的召喚呀。那樣一來,我就成了宇宙範圍裡的一無所知的棄兒啦!剛剛轉換了的十八歲的棄兒的我,究竟是什麼人?我應該成為什麼人?我將為了要求這個答案而彷徨在宇宙的邊緣上啦。也許是當人類的一切危急命運都系於我們轉換了的一對兒的身上的時候。

  我這樣就罷,內心湧起的深深的不安使我沒詞兒了。老闆嘶、嘶、嘶地笑,油輪主仍然莫名其妙地打鼻響。秘書們早已停止了跟著人家哭泣,好像憐憫地笑我饒舌。可是,森的右手表現了多麼溫柔而又坦率地鼓勵呀。它向我十八歲的肉體和精神傳遞了像那次夢中那樣的哩、哩、哩的最動聽的聲音!因此,我重新有了自信,堅定了只有轉換之下的我和森才是被選為人類救場跑壘員的關鍵人物的信心。在那些向我們笑著、或是打鼻響的所有的外人面前!我們有什麼資格被選為救場跑壘員,根本不必自問。因為如果我們是比別人強的選手的話,就應該每次都成為正式選手參加挽救人類的競賽呀。而且也不應該時至今日還對我們的能力喪失信心、猶豫不決了。因為我們已經被選為救場跑壘員、站在機會之壘上了。我和森必須一邊接受宇宙精神的指導一邊決定現在就起跑或是警戒片刻、在那裡等待時機。並且,最後要靠自己的第六感來抉擇,還要我們親自去跑啊!哩、哩、哩、哩、哩、哩、哩、哩。

  「我作為一名共同從事同一工作卻又互不相識的合作夥伴之一,為你工作很長時間了!在這期間,我並沒想過我所做的事與現實的陰謀有什麼瓜葛。因為你不會使大家想到那些事。但是,我所從事的瑣碎的事和別人的工作的積累相加,就帶來具體的果實了!而且與那些合作者對人類社會所抱的希望是背道而馳的!……你就是這樣利用我們不斷地構成你的統治人的機構,而且你的做法很巧妙。譬如,你唆使學生革命黨派研製核武器,給他們經費,因為即使,這事公開化,你也會說私人集團在造原子彈?」「可笑的左傾幼稚病!」如此一來,也就沒人會認真對待了。而當原子彈真的製造出來時,人人愕然失色,也就不得不承認情況的嚴重了。我自己也在不知不覺之中介入這個計劃了。宇宙精神就是針對你這個製造統治人的機構的人提出抗議的。既然在地球上沒有能夠消滅你的陰謀的力量,宇宙精神就只好直接來處置了……然而,這裡出現了我不理解的事,對你這個已經身患癌症的人,不理睬你也會死去的人,何必大動干戈去襲擊你呀?宇宙精神要消滅你的統治人的機構,滿可以不做任何事情,只消等待就行啦!為什麼讓我們轉換、把我們指派為你的抗議者啊?這樣的安排不是沒有意義的麼?

  「不,那並不是沒有意義?」老闆靠自己的力量咳出卡在嗓子裡的痰,用今天最清晰的聲音說道:「因為我就要在如此悲慘的狀況之下死去了,現在再也不能和你探討有關宇宙範圍的問題的情報了。嘶、嘶、嘶。我能解釋的僅有一條,那就是宇宙精神安排了轉換,而且矛頭是指向我的。可是,怎樣應付啊!宇宙精神是歷來存在的呀,為什麼偏偏對著我?我這樣思忖著,但是,那不是得不出任何結論的麼?為什麼在眾多的宇宙之中,我偏偏生在這個宇宙的這顆行星的地球上啊?你提出這類問題來試試看,能夠得到回答麼?嘶、嘶、嘶。在這種情況下,我既然在此處如此下生,那也只有去思考以後怎麼辦了。因此,如你所說,我既然成為宇宙精神派來的人的抗議對象,我也只能考慮以後如何處置了。嘶、嘶、嘶。現在,你或者是你的兒子,像你所說的轉換之後的人,馬上就來襲擊我了。說老實話,我覺得你發瘋了,以發瘋得那樣傑出的化裝來襲擊我了。嘶、嘶、嘶……結果,當我的頭部遭到毆打而昏迷不省時,我的醫師們在檢查中發現了晚期的癌症。就是那些從我前胸部或背部疼痛時除了注射止痛藥從來不碰我的身子的醫師們!嘶、嘶、嘶——老闆哭了——。因此,我啊,我想,如果像你所說,存在著宇宙精神,而且是選擇了我來開展工作的話,那麼也好,我就把它當做通知我的一生到了最後結束的時刻的信號吧。嘶、嘶、嘶。——他又笑起來了。而轉換了的你和森,就是為了完成這個最後結束而來助我一臂之力的了。的確,如果沒有宇宙精神的引導,地球上的人類就難以想像了。嘶、嘶、嘶。

  只要是站在我一邊看問題,就不會說那是沒有意義的呀。不是正當我想到了最後的結束,做了準備、並且正在選擇將這一事業委託給他的人選時,你和你的兒子就從那邊兒出現啦麼?不,這一切的一切,絕非沒有意義呀!」

  這時,女護士來給老闆洗腸了。我想回避而站起身,背後的大漢按住了我的肩膀。好像人腦袋那樣又重又硬的東西咕咚一聲猛烈地撞來。大概是為了警惕我攻擊老闆而打來的預防的一擊吧。女護士雖然瞥了一眼我和森的化妝而消除了緊張,但是,當她把目光移到我們身旁時,又嚇得她要哭了。在她走出去之前,再也沒看我們和油輪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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