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擺脫危機者的調查書 | 上頁 下頁
八〇


  我想那大概是老闆的秘書關照過的,我們剛剛盤腿坐在鋪在混凝土上的泡沫苯乙烯板上、我和森就和全身紮繃帶的男女丑角擠在一起了。他們的繃帶縫隙裡耷拉下廢毛線頭兒來,使我想起吳①造船廠遭受輻射的強制工回林時因為燒傷而渾身纏著繃帶。當母親給他解開時,肥大的蛆蟲掉下來一大堆……。這一對男女化裝的大概和我們村的那個人一樣,是當地祭靈活動中的瘟疫或者病蟲害的變種——原子彈死者的冤魂吧。再留神一看,我們周圍的那些裝扮的丑角中,既有戰死在南洋群島的步兵和紮頭帶的特工隊員、也有淹死的水兵,他們都坦然地和卓別林、馬克思等人呆在一起。還有渾身塗了炭黑、光頭上戴著半個足球的在空襲中燒死的亡靈……。我對那些喬裝的人看得入神,可是,不知不覺之中,那個身纏繃帶的人輕輕地甩開了我的曾經扯下過毛線上的蛆的手。雖然他的動作表明他在暗暗生氣,但是也不僅是他一人這樣啊。這個沉默的集團是一個疲憊而又焦躁、不愉快到了超飽和狀態的集團啊。儘管如此,也沒有誰打算從那裡掉隊。因為既然這樣化裝過了,如果在卸裝之前不幹點兒什麼熱鬧,也不甘心,他們就是懷著這種心情靜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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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吳是日本廣島縣的海港,曾長期充當軍港。

  雖然我很快就受到了那種氛圍的影響,森卻依然悠然自得,他把被風亂的頭髮攏在胸前,以免妨礙周圍,被鬍鬚掩蔽了表情的臉一動不動地朝著天空。我重新感到森的存在是值得信賴的,只要我這樣陪伴著森等待機會,我相信森和我這轉換了的一對兒,一定能按照使命自然而然地走向行動的頂點!

  且說,現在包括我們在內的丑角集團所坐的地方,就是形成醫院主體的長橫加突起的短豎的T字型樓房的那個鑲滿玻璃的短豎的左側的裡邊。和我們這些稀奇古怪、髒裡巴唧的打扮相反,在玻璃隔牆的另一面,聚集著等待著按順序掛號的孩子們,他們早已等得厭倦了。這時,我發現了含義很深的舉動,有人正以眾多的孩子為隱身草,一個勁兒地為我們丑角集團拍照。他們用的是波拉一步攝影機,必須由兩個人操縱,其中一個人急急忙忙地把膠片一張一張地抽出來!他們肯定是老闆的秘書,而且,他們的工作也一定是每隔一定時間就給丑角集團拍照,然後用它和以前的照片對照核實。那麼,他們肯定會在這次拍攝到的新照片中發現決定性的變化。老闆辦公室裡的畫符號的紅鉛筆一定會清清楚楚地在我倆的影像上劃上圓圈兒!森混進丑角集團充滿信心的等待,並不是沒有理由的呀!

  4

  就在這當兒,我們周圍的丑角集團發生變化了。剛才還是分散得亂七八糟的丑角們的心理狀態,現在出現了團結集中的苗頭。沒想到和我剛才發現和推測的完全相反!就連森也把老邁的黃白鬍鬚和眉毛正面朝著那邊兒了。

  在丑角集團的前邊又出現了我們來時已經告一段落了的對外來人的訊問儀式,但是,好像問題並不在於從外邊來,而是在於從這個集團去過什麼地方而又回來了。焦點就是那兩個戴鬼臉面具的丑角奄力拉來的花車①。在現在的東京已經罕見的自行車拖車上,架起比拖車大兩倍的木台,在臺上安裝了一個又大又蠢的獅子頭,組成了這部花車。隔著花車和戴鬼臉兒的那兩個爭論得熱烈的,是打扮成現役消防隊員和丑角中的管理人員的人。我覺得他們化裝得實在逼真,沒想到那兩個真是從消防隊來的呢。哈哈。和剛才一樣,侏儒發言人和胖女人也率領穿黑色橡膠服的守衛參加了爭論。

  這一切又引起我這個年輕人的好奇心,我從丑角集團中踏開一條路走了出去,但是,半路上來聽,一下子弄不清楚他們爭論的原因。我一邊設法找到那事情的脈絡,一邊仔細地看了看那個引起問題的花車。如果僅就獅子頭的外觀來說,那是相當排場的啦。但它令人覺得有點彆扭的,是整個下顎都掉了,而且,仰面朝天了。把金漆脫落了的獅子頭固定成那種姿勢的是一大堆剝光了的偶人——從塗了白胡粉肚子的金太郎②到裸露出鰻魚身子的偶人,當然,丘比特本來就是裸身的啊。哈哈。除了那引進舊式的偶人之外,還有最新產品的機器人,雜七雜八的裸體的偶人塞滿了獅子嘴,當然要從它的下顎裡冒出來了。而且,在獅子頭的周圍還掛滿了地藏廟裡懸掛的那類破布幡和五色紙旗,地上亂堆著偶人身上剝下的衣服和小被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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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祭祀時焚燒的花車。

  ②日本童話中的大力士。

  且說,那場爭論依然,談不攏,爭論的人本身也焦躁起來,戴著木雕鬼臉兒的那兩位把它往棕樹皮似的頭髮上一揚,露出了大汁淋漓的農民的臉。至此,雖然說話利落了,但是論點依舊模模糊糊。

  「本來,像這樣國家規模的欺騙是應該報告先生的!可是,我不想因為這點瑣事就去打擾重病的先生!」

  「胡說!先生、先生,你說了多少遍,你說出那個病人先生的名字嘛!」

  「可是,我們是正式選舉出來的町議會議員,難道是欺騙?是孩子們派來的?」

  「不要那樣說嘛!你們這副樣子來到東京,哪裡是什麼町議會議員?竟說什麼胡說!議程開始!一類的正經話。不要走上岔道嘛!

  「我們祖祖輩輩燒花車燒了幾百年啦,如果悄悄兒地燒也就沒事了,嘛!因為有人特意囑咐我們去當地消防隊請求批准,我們就拉著花車去了,可是,不批准嘛!這不是欺騙麼?既然不批准,為什麼還叫我們去請求批准,你先給我講明白。」

  「這就是你胡說啦!不批准也是可能的。如果沒有不批准而是全部都批准,那還有什麼必要去請求批准?你們大老遠來的,別丟人嘛!」

  「是啊,你看,不是麼?」消防隊的管理人員何明智派的那個鬼臉兒靠近。不料,那個鬼臉兒說:

  「所以嘛!我們不是說不批准就不批准,自由燒花車嘛!」

  「你在說什麼呀?你什麼也沒聽懂啊!」消防隊的管理人員氣憤得不可名狀了。哈哈。

  「依我們看,你也是什麼都不懂!你在說什麼呀?」侏儒發言人也插進來了。

  「我們,都是我們這邊的!」胖女人補充說。

  「可是,在東京生活著一千萬不是你們那邊的人啊。請你們想一想啊。從一千萬那邊來看,你們就是反常的啦。你們如此奇形怪狀的聚眾鬧事,而且還要點火燒花車,普通人會感到這不是小事啊。你們承認保護上千萬的普通人是我們的任務吧。」

  「我們也是為了保護上千萬的普通人才幹這些事的呀!」

  「你們不是祈禱A先生康復的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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