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擺脫危機者的調查書 | 上頁 下頁
七九


  「……從前我就想過,革命黨派中的那夥人是強硬的,他們如果真的相信森和森的父親的轉換,兩派就都想把那一對兒弄到自己手中。而當他們辦不到時,就會設法消滅他也不讓敵人得到。志願調解人也這樣說過。所以,我認為森和森父親應該儘快按照使命開始他們份內的工作啊。已經沒有多少時間可以猶豫了。我贊成你們混進這個丑角集團去和『大人物A』當面對質。」

  森逐漸被活力燃燒起來,雖然沉默不語,卻一個勁兒微笑,而且在微笑中帶出「如此一來,我們的行動終於得到認可了!」的神態。

  「可是,那樣的話,我們連進行掩護活動的餘地也沒有啦。」幹員型的和預料我和森能採取自爆的狗臉兒恰恰相反,冷淡地、有些失望地說道。

  「不,如果我的妻子、也就是前妻緊隨我們身後出現在醫院裡,我希望你們即使使用暴力也要排除她,那將是對我們的最好的掩護。那傢伙如果戴上黑盔帽來,說不定會被誤認為化裝的丑角,她能夠暢通無阻地混進丑角集團呢。」

  這時,除了森以外,大家都笑了。我並不是為了逗大家笑才這樣說的。我真擔心……

  「森和森的父親這副樣子還不像丑角,還不夠誇張,你們得化裝得很像才行啊。我去電視攝影棚去籌辦些服裝來……,趁你們為了潛入而吃飯和休息的當兒。我剛才設計了一下化裝演出的計劃,不過,現在森和森的父親都往自己轉換了的方向,也就是向著年輕了的和年長了的方向,細心琢磨琢磨吧?!」

  3

  三個小時以後,我和森來到了丑角集團群集的醫院門前,我們已經從未來電影家的想像力那裡得到啟示,徹底地經化裝過了!

  森在他轉換了的基礎上又增加了一百歲,化裝成超級老人了。垂到腳跟上的肮髒的黃白相間的頭髮,同樣顏色的鬍鬚,再加上用兩條兔尾做的眉毛。森本人的痕跡只剩下閃耀在含著憂鬱的虹彩的眸子裡的快活的眼神了。而且他還穿了灰色毛毯縫成的長袍,拄著扭勁兒的榕樹氣根似的金屬手杖,腳蹬著帆布鞋上綁著木片的仿製木鞋!

  至於我,簡直裝扮成袋鼠那樣大的洋娃娃了!因為我把原來可能是肉色而髒成灰色了的大洋娃娃的服裝整個套在身上了。頭上戴著粉紅色帶褶兒的帽子,遺憾的是露不出年輕美貌的臉面來呀。哈哈。

  靜坐在醫院大樓旁的丑角集團的那一夥,自然也化裝得千奇百怪,卻被在醫院對面下了公共汽車正在橫過馬路的我和森嚇了一跳,直勾勾地盯著我們,可見我們化裝得十分徹底了。

  我隔著馬路看了最初的一眼,立刻就感覺到他們由於受到外界的壓力而被迫向內裡緊縮似地聚集著。從那靜坐的一堆人裡,為了對付我和森的出現,立刻蹦出兩名警備人員似的傢伙擺起架勢。他們一身漆黑的橡皮衣,戴著防毒面具,裝備著火焰噴射器似的武器。因為防毒面具的眼鏡容易呵氣,他倆都挺著脖子想往這邊看得更真切些。哈哈。

  我和森穿過車隊的縫隙,剛剛橫過了馬路的一半就停住了。我們無奈地遠遠地望著丑角集團。超級老人穿著仿製的木鞋當然難以行走,為了讓別人看上去像個大娃娃而穿的服裝本身就否定了身體的靈活,簡直是不堪重負了。哈哈。雖然是早春天氣,森和我卻已大汗淋漓,呼哧呼哧地喘氣,等待著汽車的行列過去。那些駕車駛過的人們,當然要被超級老人和袋鼠似的大娃娃弄得瞠目結舌了。他們乍一看見,怪模怪樣的殘疾人似的我們,又困惑又生氣,可是,一會兒就鬆馳下來露出輕蔑的微笑向四下裡張望,原來他們以為是在拍攝被人們稱為「讓你嚇一跳」的電視節目了。

  當我們好不容易才等到橫穿馬路的機會,腳底下蹣蹣跚跚地向那一群丑角小跑過去時,這才看清了身穿撒農藥用的橡皮服的兩名衛士的面前,出來了那一夥人的外交人員。倉促之間以為是大腦袋的孩子,仔細一看,原來是步入老境的滿面憂愁的男人和站在那裡還在從塑料杯子裡抓出食品吃的胖女人。他倆雖然不曾化裝,但是,一個是侏儒、一個是病態的肥胖,單憑這些在當地就足夠被當作丑角的了。因為像那樣身體殘廢的本身,從正常人的角度來看,那就是降低標準、是次品,所以也就夠上丑角的條件啦。化裝自不必說,如果連言談舉止也不需要另加醜化的話,他們就能既不愧于丑角的身份,而且又能擔任外交負責人了。

  「喂,喂、你們倆!」那個侏儒漢子拿出發言人的架子,仰著臉,泰然自若地說道。「喂、喂,你倆,打扮成那副樣子想幹什麼?」

  我,笑了!由於一下子笑得太過火,那件娃娃衣更加難受,緊緊繃在身上,我邊蹦帶跳地還在笑!森也擺動著遮遍全身的簾子似的白髮,鬍鬚下邊的嘴像泥鰍似的吭嗤吭嗤地笑著。因為轉換前的我和森,就常常這樣捧腹大笑啊……

  穿褐色西服的侏儒發言人,用圓圓溜溜的手指正了正領帶,注視著笑而不答的我倆,忽然滿臉皺褶,打了個噴嚏。原來那一聲就是凝聚了極大能量的、忍俊不住的大笑的開始啊!我們反而目瞪口呆,消失了笑意。這時笑得滿臉發紫的侏儒發言人,消逝在靜坐的後邊了。那是因為他覺察到自己的台詞兒太滑稽了。這位丑角的聰明才智不是達到了相當高的水平了麼?

  留在後邊的胖女人,用手指在貼在山峰似的胸部的杯子裡攪和,然後捏出來什麼,一口吞了下去。我看很像是帶杯子的乾麵,用那裡的自來水沖得軟了,捏成團兒吃呢。可是,她仍然瞪著鱷魚眼,我和森的笑已經平息,她還在責備我們非禮似的看著我們。我留心一看,所有的丑角集團成員都默不做聲,對這邊似看非看。

  這時,胖女人把剛才用來吃東西的三個指頭在鋥亮的肩頭上像沾刷子似地抹了抹,把杯子蓋上蓋子又揣進了懷裡了!然後,她大聲喊道:

  「喏,先請坐吧!」

  用她那三四層的下顎,傲慢地指著應該坐的地方。

  如此這般,我倆輕而易舉地混進了丑角集團。森和我擠進戰後業餘棒球興盛時每到夜晚復員青年們就著迷的賭徒戲中的國定忠治①和他的乾兒子、惡代官②以及陪酒女郎等扮相密集的地方,森的木鞋踩了那個穿日光圓藏草鞋的人的腳,他僅僅搖晃了一下油漆過的剃光的前額。其實,悶悶不樂、垂頭喪氣的可不是他一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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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國定忠治,日本江戶時期的賭徒,原名長岡忠次郎,為人俠義。

  ②代宦,指江戶時期代替大名管轄一方的官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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