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擺脫危機者的調查書 | 上頁 下頁
五九


  且說我和「志願調解人」成了俘虜,被帶進寫了許許多多字的屋裡,萬幸的是十八歲的水靈靈的睾丸平安無事,哈哈。那屋裡的窗鉤用鐵絲擁住了、玻璃被木板蒙住,而且用膠帶粘了縫隙,屋子的正面靠裡邊的地方,擺著兩把木椅,我們被命令坐下。他們在什麼時候準備了如此嚴密的監禁室呀?如果是日常工作的查訊室,又令人覺得太陰森了。我們勉強從打腫了的鼻孔裡出氣,順從地坐著,可是,進屋來看俘虜的人們不住地往後退,終於把靠在牆上的二、三十根鋼管碰倒在地板上了。我和「志願調解人」同時聽見有人哎喲地叫了一聲,用我們流血的耳朵。據說在文藝復興的意大利有所謂專供觀賞的拷打,我們就要遭到鋼管的專供觀賞的拷打了。

  而且,就連控制自己不要哇地一聲叫出來的力氣也沒有了。其實,當我們作為俘虜被帶走時,就不再受到粗魯的待遇了。起碼避免了只傷內臟不傷皮肉的、上百回的鋼管的捅撞,那是高級技術的拷打呀。因為我們不僅是俘虜,而且是受到某種懷疑的身分啊。而且,那也是沾了「志願調解人」被打倒在地、踢來踢去、卻仍然以鐵一般的意志表達的語言的便宜啊。他能從兩肋到睾丸到處都遭到踢打的情況下表達了我是「大人物A」的襲擊者的近親、而那位勇士又是「志願調解人」所要隱匿的人,也真夠了不起的了。因此,我和「志願調解人」在那些靜觀今後即將發生什麼的人們的面前的確是不折不扣的俘虜;但是,同時也是紀念「大人物A」遭到半殲滅大會的貴賓呀。

  那些默默地看著我們的人,與其說是革命黨派的活躍分子,倒不如說是已經倒退為被動地期待著今後可能發生的情況的孩子了。如果找來三十名嬰兒,不是很難分辨麼?只要不是像我們的孩子們那樣的嬰兒。哈哈。和那一樣,那些頭戴盔帽、用手巾蒙面,只露出眼睛、鼻子的傢伙們也無法辨認。當我被他們踢倒在地之後猶且不肯罷休地踢我時,我心想一定要報仇。雖然他們是以組織的成員身分幹的壞事,但是,暴力是通過個人的肉體表現的,所以,我要向那些個人還以暴力,我心中燃燒著仇恨。但是,我已經想不起來是哪些人幹的。悲傷和渾身的疼痛交織在一起了。

  「志願調解人」既然向那些人表示了他的意見,在他的意見被轉達到領導部門並且得到答覆之前,他似乎決心一言不發了。如果在踢打之下被迫說話,那就是對自己採取的態度的背叛了。我對「志願調解人」更加欽佩了,我也不想用破了皮的、腫了的嘴唇說話了。旁觀的人們也完全沉默了。但是,他們是期待著即將開始的對間諜的私刑和歡迎勇士的大規模的祭典啊。雖然他們沉默時露出孩子似的眼神,可是內心倒滿充實啊!

  而且,沉默的他們,仍然下意識地發出了信息。那就是臭味兒啊,哈哈。初春的下午,在暮色將臨的大建築物裡,那熏人的臭味兒沖進變涼了的空氣裡,他們懷著怎樣熱烈的追求才疲於奔命得到了連洗洗身子的閒暇也沒有的地步啊?我只能感歎不已了。

  一會兒,一位領導用雙手撥開那些人走了進來,顯然他害怕那股臭味兒,不加掩飾地表現了出來。他當然不戴盔帽、不蒙手巾,就像剛才那個黨裡的小官僚的複製品,穿著樸素的西服,是個有點兒肥胖的中等個子。他在我和「志願調解人」前邊坐下,故意摘下眼鏡來擦,皺著眉頭苦思冥想,然後,主要朝著「志願調解人」,用沙啞的聲音低聲說道:

  「你的情況,我知道。不過這個年輕人,是你的什麼人?是徒弟?……我想直接問你,你是什麼人?你是誰?相當於我們的戰士的什麼人?」

  剛才一直默不作聲的在背後那些人(就連踢我們時也沒喊叫)哄堂大笑,好像他的問話裡蘊含著精彩的幽默似的。我在他們那愚蠢的、沒有來由的笑聲當中,確定了方針。我決心對那傢伙說,我是森的父親、「轉換」了的森是我的同志,我作為同樣也是「轉換」了的人,協助森開創的事業。如果連這個小官僚也不肯承認「轉換」的事實,而硬要把我當作森的堂弟以抬高他自己的話,我就預感到不能完成賦給我和森這個「轉換」了的一對兒的使命了。我盡力在想,要不要叫他們永遠把森稱為我們的戰士。

  「我認為你們使用我們的戰士這個詞兒是不恰當的。因為你們連襲擊『大人物A』的人的名字也不知道啊。他的名字是森,而以他的名字為軸,我也有了稱呼,我就是森的父親。我一向是依靠他的,因為我就是森的父親呀。」

  「他所說的父親,請你理解為一種比喻吧。」在我身邊的「志願調解人」介入了,腫脹的嘴唇笨拙地吧嗒著。他可真是天生愛介入的人啊。

  「我的話裡根本沒有什麼比喻的意思。」我冷冷地把他的話頂了回去。在我和森的一生到了現在這個階段上,哪裡還有閒心使用比喻的字眼兒啊?我們已經到了「轉換」的最後階段了。「轉換」這個新詞作為占卜人類未來的語言,馬上就將風靡全球了!如果你們也是肯於考慮革命的人的話,就請注意這句話吧。……你們知道襲擊『大人物A』的是一位二十八歲的人麼?」

  「你胡說些什麼呀,」審訊官滿臉困惑,背後的人們哄堂大笑。過了一會兒,他又說話了。「……襲擊『大人物A』成功之後,我們收到了戰績報告。」

  「那麼,你們也知道他是二十八歲的男子漢吧。他是森,我雖然是十八歲的身子,卻是森的父親!如果你們不能理解這個『轉換』的事實,也就不可能進行建設性的對話了!」

  「建設性的對話就不必要了。我只想問你是誰?你是誰?當然也可以採用其它方法來訊問,你不是已經遭到了足夠的踢打了麼?那麼,就合情合理地進行吧。你,是誰?」

  那個小官僚說是訊問我,而事實上他卻是在煽動他背後的戰士。在他的話的斷句處,戰士們都填補上柔順的笑聲。

  「剛才我說過了,我是森的父親。而且,和那個好像是你們的黨派裡的女學生一同去襲擊『大人物A』的就是我兒子森!在我這方面,從一開始就希望合情合理地辦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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