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擺脫危機者的調查書 | 上頁 下頁
四七


  「志願調解人」說到此處,在眉宇之間的黝黑的皮膚上出現了不幸的豎紋。我被他的皺紋觸動了心思,因為我也是半路上放棄了研究的人,我們的遺憾是共通的呀。

  「關於『轉換』一事……是森親口對你說的麼?或者是你用別的方法得知的?總而言之,當你聽到時,你相信了麼?你現在還相信麼?」

  「當然!現在更是加倍地準確了。當然!」

  說到此處,「志願調解人」把剛才一直抑制著的笑的渲泄忽然釋放出來,放聲大笑了。雖然他笑得痛苦地喘息著,他還在說:

  「我怎麼……能夠……不……相信啊……哈哈,哈!」我愕然不語,「志願調解人」才算止住不笑,在我眼前又擦眼淚、又揩口水。

  「那,森什麼地方受傷了?」

  「頭部……」

  「腦袋?」

  「啊,……他不讓我說這些呢。我這麼快就對森失信了。」

  「傷勢很重麼?既然他讓你保密……」

  「傷勢不重,不過,他叮囑我不要說出他傷在頭部呢。……我作為受託給他治傷的人,失信了啊!」

  「傷了後腦部麼?還是別的部位?你所說的治療是……」

  「我當然是外行啦,只是給他消毒、打繃帶罷了。受傷的部位正如你所說的,是後腦部,我看見時流血已經止住,我用手指在血塊上摸了一下,好像從前的傷口又裂開了。不過,森說不妨事,大家也就放心了。其實,我一聽說皮膚是被冰鎬撕裂的,我就又有點耽心了。

  「冰鎬?那不是森自己帶去的武器麼?」

  「一點兒也不錯!森首先用冰鎬在『大人物A』頭上一擊,女學生以為他立刻就會撤退,可是,森把冰鎬遞給就要倒下的『大人物A』,那傢伙渾身是血、頭昏眼花,可是接住了冰鎬,森就等著他的反擊呢。那傢伙舉起冰鎬,卻忽然翻倒,失手鉤裂了森的頭皮,僅此而已。森是一個了不起的人啊!我既然有幸和這樣的漢子相遇,我無論如何也要保護他,要忠實地為他服務!我的康復道場是使兩派掉隊的人走向和解的第二次起步的訓練所,……因為森已經用他的行動真正地實現了謀求和解的非暴力戰鬥了!」

  「你看森的行動,已經結束了麼?或者僅僅是下一步行動的一種預告?你說那個女學生在後邊,我放心不下呢。」

  「為什麼問這些?你怎能一方面看到森此番的全部行動,而另一方面又說它是一個結局呢?你害怕參加進一步的活動麼?那麼,你不要參加了!並且就此悄悄地縮回去吧!你想侮辱森麼?」

  「啊?我幹什麼啦?難道我會侮辱森?」

  於是,我們就像鬥了一個回合的雞,在起居室的地板上半蹲著、相峙著、憋足了力氣準備下一步決定性的一擊。當然,在這種情況下我是馬上就失去鬥志的雞了,一邊不好意思地重新坐下,一邊對同樣難為情的「志願調解人」分辯道:

  「我現在才完全弄明白,由於森下生時的異常,我產生了動搖和混亂,『大人物A』就想趁機壓制我,殺死特兒室裡的森,逼我做他的終身奴隸……,所以,我認為森襲擊那傢伙也就是他的歸宿。但是,我畢竟沒有屈服,『大人物A』的壓制計劃也沒有實現,在現實世界的借貸對照表上就記上了『大人物A』被非法毆打這一筆帳了。我看森是因此才遞給他冰鎬的呀。森對現實世界的計算是有答案的,他的行動是有理由的,但是……如果順著森的思路去想,我認為冰鎬撕裂了他的頭蓋骨缺損的縫合部,是有象徵意義的。讓我來講講森下生時『大人物A』對我進行的威逼吧,因為我現在明白了那真正的用意。雖然我把他稱為『老闆』。……不過,你真的以為我要侮辱森麼?即使「轉換」了的我無知和魯莽,是一個自私的崽子,也不會那樣做呀。」

  「不,非常抱歉!」「志願調解人」向我道歉時鐵青的臉皮下邊泛起一點鐵銹色。可是,他仍然表現出來他所欽佩的對象並不是我而繼續口出不遜:「我們不是常常與自己的願望相反,犯下偏偏侮辱敬愛的人的錯誤麼?而且,那錯誤的嚴重程度,不是你再生兩三回,以畢生的精力去補償也難以彌合的麼?是啊,就連像你那樣「轉換」之後繼續奮鬥,也是徒勞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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