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擺脫危機者的調查書 | 上頁 下頁
四六


  4

  具有尊重人權精神的警察給了十八歲的我足夠的睡眠時間之後,以兩位紳士的面貌出現了。那個根本不講什麼人權的大喊大叫的告密人正是我的妻子,也就是前妻啊。哈哈。我一睜開眼睛,就精神百倍地準備和官方抗爭。因為森已經著手實現了宇宙精神賦予他的使命,我這個也應儘快參加那場鬥爭的戰鬥員同志怎能自甘落後啊。首先是清晨的灑掃,當我把家裡所有的窗戶全部大開時,看見四五所房子以外的地方停著一部車。這一帶的路上是禁止停車的呀。然後又看見鄰居家車庫的屋簷下有一名閑得無聊的長髮族在早春的晨風裡凍著,他直跺髒兮兮的長筒皮靴的後跟。他那長靴和全身的打扮,表明他是生活得疲憊了的長髮族,比街上司空見慣的長髮族味道更足。哈哈。不過,一會兒就聽到鈴響,我到門廳一看,站在那裡的並不是那些監視的人,而是全身制服的兩名警察。一個是全域柔道大賽的冠軍似的美男子;一個像是去年年底因為結核病請病假、現在是春天了所以又躍躍欲試的人。顯然是把高壓派和懷柔派兩種戰術做了分工,不說我也明白。但是,「高壓」直接點了我的名,「不在家麼?」他這樣一問,「轉換」後的我就心中有底了。

  「舅父舅母昨晚沒回家。舅母好像前,前一個晚上就沒回來。他兒子也在這兒,舅父帶走了。前、昨天的昨天的晚上,好像出了點亂子,所以叫我來看家。現在出了什麼事麼?我是這個家裡的人,告訴我吧。莫非是舅母、或者舅母的兄弟又割了舅父一刀?」

  「您是他外甥麼?……給他看家?你再說說,你舅父為什麼被人家割了?」

  「嗯?」誘供!

  「我在嚴肅地和你談呀。」「高壓派」插進來了。「你舅父昨晚一直未歸,到現在也沒回來!和你聯絡過麼?」

  「沒有聯絡。請你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情吧,我真是他們家的人。」

  「你看電視看得太多了吧?」「懷柔派」一邊說著,一邊露出了判斷的神色。我雖然有些膽怯,但是,他好像把我錯當做頭腦欠佳的小鬼了。「不,因為有人來找你舅父迷了路,我們是帶他來的。既然你舅父舅母有的動刀、有的挨刀,那就快些送去吧。哈哈哈。」這不是誘供,是向善良的、健全的市民發出的協助請求啊。哈哈哈。

  這時,在退讓了一步的警官中間,(從前的喜劇電影不是演過消防隊員破門而入的場面麼,就像那樣)走出了志願調解人。

  重新在近處看看他,他那黑得發青的皮膚簡直令人想問

  「是否還活著?」可是,他的整個臉上,不僅沒有垂死般的頹喪,反而使你一眼看去就對他那蒙著黑得發青的皮膚的寬寬的前額、三角形的鼻子和口須,都產生好感。就在這時,他把方形的黑色眼鏡架向上捅了捅,在他那真摯的眼睛裡露出驚訝來。僅此一點,就使我明白了「志願調解人」是代替森和女學生來聯絡的,雖然他也許在森那裡聽到了有關「轉換」的說明,但是,當他來到這裡親眼目睹我這個「轉換」後的人時,他卻禁不住驚訝和迷惘了。

  「在府上的杜鵑花叢裡,小貓產仔啦。」這位「志願調解人」不事寒暄地說道。「今天天氣暖,倒不要緊……」

  當然,警官要把他的話當做暗號了。那位「高壓派」立刻走到「志願調解人」身旁,牽制他的下一個暗號。經驗豐富的「懷柔派」則已經去檢查杜鵑花了。但是,遺憾的是他不得不趕快躲開呼地一下子怒吼著竄出來的桔黃色帶斑紋的貓爪子的攻擊。「不要驚嚇它,它如果覺得危險,就會把貓仔吞下去呢。它已經嚇得吃起來了,只剩下一隻了。因為昨晚這一帶吵吵鬧鬧,母貓被他們嚇壞啦。」

  「被嚇壞的是我呀!」

  「懷柔派」上氣不接下氣,非常不高興地說道。我對那軟硬兩派的角色,說不定要給相反的評價了。……至此,已經無話可談,「志願調解人」也看出來警官們在那裡失去繼續讀下去的時機了。從側面看,他的鼻子和口須的一半以三片螺旋槳的角度,均衡地向警官仰著,不容分說地客套起來。

  「實在給您添麻煩啦,太抱歉啦!實在是,謝謝,警察先生!多虧您幫忙,這下子好啦!」

  警官們似乎在語言方面的力學上感到羞愧,致意之後走了出去,但因關閉那扇壞了鎖卡子的門,使花叢中產褥裡的貓又嗚嗚地咆哮起來了。哈哈。

  「不給貓弄點水和食物麼?」剛才我沒想到,因為警官也沒想到啊……

  「不過,警官也沒受過抓貓的訓練呀。」「志願調解人」好像很講公平似的憂慮地說道。「既然不是你家的貓,就由它去吧。……因為至少那個母親現在是吃飽了的呀。」

  「你是貓問題的專家?」

  「貓問題的?喏,那種專家恐怕還得年長一些吧。……那麼,可以讓我進屋麼?」

  當然沒有拒絕的理由了。當我們在起居室裡對面坐好時,「志願調解人」又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於是,在厚厚的眼鏡片後邊,仿佛有黑灰色的微粒在湧動的眼睛裡快活地露出了驚異的目光,他發出有些嚇人的孩子似的聲音。

  「哎呀,真是的!幹得真棒,這太可怕啦!」

  我感覺到自己「轉換」了的童顏一下子通紅,一直紅到了喉嚨。

  「……這件事是森告訴我的,……不過,真是叛變得好啊!」

  「是『轉換』。」

  「噢,『轉換』。很不容易吧,幹得如此出色!可是,昨天沒注意到,本來在集會上見到過『轉換』前的你,只是沒注意。了不起啊!幹得太棒啦!」

  「森在你那裡麼?」就連我也招架不住他那無限的感慨,想把話岔開了。「聽說他受傷了?」

  「他在我家的康復道場!傷勢不重!那女學生也平安無事,雖然她和康復道場的服務員爭吵,但森很平靜,他的作為和人格都受到了尊敬。……我是來找你聯絡的,……我對你的「轉換」以及從前的研究,都有興趣,所以才來……我是研究分子生物理學的,不過,半路上放棄了,算不上什麼研究人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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