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擺脫危機者的調查書 | 上頁 下頁
四五


  如果說起相貌,「老闆」的腦袋可真夠大。如果他的頭像沒表現出腦袋之大,就不能顯出他的魅力。我想起了在我會見「老闆」以前,看到疑案記事上的頭像時的厭惡來,那簡直是一副凶相,雖然也給人以幼稚和俏皮的印象,但是反而加強了兇惡。老闆在那些照片中都紮著頭巾或者戴貝雷帽,那大概是為了遮掩被暴力團打的傷痕。據說那次槍擊事件是商社的下層勾結暴力團,對「老闆」把在整個韓國和臺灣都享有特權的A系列商社轉移為B商社的報復。而他的照片,仿佛就把那樣黑洞洞的傳聞變成了漫畫似的。

  但是,實際的「老闆」從額頭到下顎的每一部分的尺寸都與剛才說的凶相完全相反,而且,和他碩大的身材很相稱。例如他的眼睛,有人說是左右兩眼發出不同的光芒,也就是所謂的罪犯體質類型的眼睛;但是,真正的他的眼睛並不是那樣啊。因為像鬣蜥眼似的佈滿皺褶的左眼已經失明,眼瞼裡邊黑乎乎的,所以,即使另五隻眼睛因為疑惑或者憤怒而目光閃爍時,它也常常留下深深的陰影。好像那一雙眼睛能夠輕易地測量出對方的肉體和精神的總量,卻不能表示出它的答案。

  說到這裡,難道我還不是敬畏「老闆」的嗎?如果你忠實地記錄了我的語言,那麼,已經寫下的語言本身不就證明這一點嗎?

  我在那天深夜,一邊等候森和那個女學生,一邊用電飯鍋燒飯,我炒了鹹牛肉和洋蔥,但是,當我獨自吃起來時,才注意到那鹹牛肉罐頭也是「老闆」新年禮物當中的一份,是今天襲擊時,正在吃午飯的笨蛋秘書發給我的。哈哈。每一個提供簡報的人,他都一律發給了。由此可見,在我的日常生活當中,到處都有「老闆」的影子啊,所以,在「老闆」遭到襲擊的那天晚上,他的事怎麼也不肯離開我的頭腦,也是很自然的啊!但是,如果是這樣的話,我的「轉換」了的精神生活本身不也不知不覺地受到「老闆」的影響了嗎?我只吃下所做的夜宵的三分之一,因為在這當兒,我的胃翻騰得厲害呀。我一想到在老闆的影響的無意的波及之下,我成了受他支配的人,不由得聯想起在巴黎公寓的亭子間裡踩著高高的床鋪上吊自殺的朋友來,他的屍體像幻影似地出現在我的眼前。他剛開始的時候不是也不能理解老闆的整體構想,把老闆當作國際關係的外行而藐視,卻又自相矛盾地對他的存在的本身懷著畏懼和敬愛之心,再加上對經濟上的耽心,才努力向老闆討好,搜集情報,歸納起來遞交的嗎?後來,他逐漸深入了,深入到連我也不懂的老闆的全部構思的深度裡。就是這個他,直到古巴危機時他才想到了老闆的真正的意圖,醒悟了他一直協助老闆幹了哪些事,而且是無可挽回的了。那是對和他一同在普林斯頓進修國際政治的法國人妻子也不能挑明的事呀。他首先想到必須和老闆結束這種關係了。他開始對提供情報——更確切地說是提供簡報——怠工了。老闆來到巴黎時,他倆當面對質。但是,這次對質在第三者看來只是一方蒙受訓斥,精疲力竭的他已經沒有精力再去尋找合適的地方,便在床邊吊死了。那間公寓是他的全部財產,被遺留下的夫人,不得不繼續睡在那張床上!

  淩晨兩點,電話。又是那位女學生,不知從什麼地方打來的,用傻哩吧嘰的女學生語言、自鳴得意地送來了她作為活躍分子武裝起來了的消息。她懷疑我家的電話已被竊聽,想得倒周到,這個連屁股溝子前邊都讓人偷看的粗心的傢伙。

  「喂,喂,爸爸們在監視著,不能靠近車庫,咱們暫時不能在你家見面啦。我們倆幹了那事,你生氣麼?那是自然的啦。不過,那叫什麼?那只是應酬呀,真正的要和你幹呢。這也是命運吧?那樣一來我什麼也不能做了。媽媽來了,請多關照,多保重!」

  原來是森和那個女學生襲擊了老闆啊!本來對森去襲擊時甩下我是很有意見的,卻被作用子幾句話就立刻說服了。不過,那是什麼意思?她說不過是應酬,真正的要和你幹呢。那是命運麼?今天森僅僅是去給「老闆」發出警告的,而在實現使命時森要和我作為「轉換」了的命運的共同體兩個人一同去的。所以,今天被留下來也沒有問題!為什麼宇宙精神要命令襲擊「老闆」呀?不過,既然要在森的領導之下實現這一使命,我也就沒有問題了!

  電話的意思是警察現在正在監視我的家,鄰居家的車庫對著我家的門敞開著。女學生的話很有說服力地反映了她對走過我家門前的陌生人的觀察。當電話被單方面掛斷以後,我立刻要熄滅起居室的電燈,但是,我猛然一驚,沒有熄燈。我強忍著沒去從窗簾的縫隙往外窺視,因為如果讓監視的傢伙把剛才的電話當作秘密聯絡就麻煩啦。

  當然,我也並不認為那是森和女學生暴露身分之後來張網捕人的。因為如果是那樣的話,他們就會痛痛快快地拿著逮捕令來強行搜查了。有人不是針對森和女學生,而是準確無誤地針對我向警察告密了啊。警察大概對那情報半信半疑,所以才在這裡監視。也許是森和那女學生本人,或者是把他倆送到我家來的那些人,敏感地發現了警察的蹤跡,才逃過這一關的吧。

  是誰檢舉我?當然是我妻子,也就是前妻!她從電視上看到「老闆」遭襲擊的新聞,然後就把它和我聯繫起來,這不是很自然的麼?然而,我為森和那個女學生或者他們的護衛們能夠巧妙地逃脫根據我妻子、也就是前妻告密而布下的羅網,並且因此收到使森和那個女學生能夠在今後我妻子、也就是前妻的告密情報中避開警察追究的效果而歡欣鼓舞。而且,一經證實了襲擊「老闆」的是森等人所為,我感到事過將近十年,我和那個掛在巴黎市街上很高很高的地方的朋友的屍體總算找到了和解的頭緒,至於我剛才還向他表示敬畏的「老闆」,我仿佛看見了他又恢復了那副凶相和倒在血泊之中的幻影。十八歲的善於多變就是厲害呀。哈哈。雖然我只惦記森負傷,可是那女學生不是像唱歌似地說:請多關照,多保重麼?

  等了二十分鐘以後,我熄了寢室的電燈,然後不去我自己的床,卻在森的床上把腳伸到欄杆外頭睡著了。在天明之前有好幾次我感到馬路上有人的動靜而醒來,大概警察真在監視吧。我被麻生野集團的上層組織視為間諜、被它的反對黨派當作對立面的支持者,而且妻子、也就是前妻和她的巨人族弟兄們,也很可能為了發洩生活上的宿怨而趁我熟睡時襲擊呀。不過,我家門前有警察監視,這對我倒是最安全的保護啊。人生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境遇,如果你們作家不能從各種角度看世界,就不能洞察一切。譬如,沒有我這樣滔滔不絕地吹噓、你那樣老老實實地記錄的配合就不行啊。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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