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擺脫危機者的調查書 | 上頁 下頁
三五


  我對貌似豁達的森不打招呼就走進屋裡,可是,我不免為他關門以後如何上鎖而感到為難。因為門鎖周圍的膠合板已被連鎖一起挖掉了。不料,從正在從容不迫的觀察不知所措的我的森的身旁走出來那位女學生,她立刻敏捷地去固定那個門。她赤著腳,在寒冷中翹著腳蹲著,像一條狗,哈哈。她把纏在冰鎬柄上的鋼纜從鎖洞穿出去,將一頭綁在門鈕上,按一下,再按一下,至此就把門子嚴嚴實實地固定住了。我像平生頭一次十八歲那樣被比我年幼兩三歲的不足掛齒的女

  孩子征服了,那女孩的手運用笨重的工具那樣熟練,我簡直為之叫絕了。不過,冰鎬和鋼纜,我家不會有那種東西呀。肯定是顯露出熟練手法的姑娘從家裡帶來的。至此,有些遲純而且又缺乏經驗的我的十八歲的腦細胞也能領悟眼前的情況了。

  「你們用冰鎬砸壞門子時是很勇敢的啦?用冰鎬沖進來、打倒反抗的人、再用鋼纜捆住,那是她的黨派的戰術麼?難道我家是被受過襲擊訓練的職業活動家佔領的麼?」

  「出於無奈才砸壞門子呀。因為您拿著鑰匙,你看,現在你還攥著那把鑰匙!」

  讓女學生代為作答,森卻安閒地、靜默著。現在已是壯年的森似乎已經去掉了當年因為不得不掩護頭部的傷而呈現的醜態、現在按照與遺傳基因相附的原來的肉體結構成長了。雖然我的妻子,也就是前妻,是個陰鬱的小個子女人,但是,她的弟兄卻是大和民族中的巨人,他長著大大的陽性的臉和巨大的身軀。他們的遺傳基因越過了我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前妻,傳給森了。現在,在「轉換」了的森的身上,顯示出那血統的特點啦。

  「我進屋裡,這位小姐不會有意見吧,森?因為這裡本來就是小弟的家呀!」

  雖然我寬容大度地說出這些話,但在聲音裡卻對那個面對我的歸來既不表示歡迎也不感到羞愧的壯年漢子表達了極大的憤慨。

  森悠然自得地微笑著,他那望著我的眼裡露出好奇,但也有點為難情緒。那位姑娘又在森的身旁露出頭來,她立刻成了我說話的對手。她翻著白眼,炯炯目光像錐子一般尖銳,雖然長得不算醜,但是露著太大的門牙。

  「你說這個家是你的?不要對我們大喊大叫地爭論小資階級的房屋所有權了,不要只顧那些事,進屋來吃點東西不好麼?雖然我們承認你有和父親平等的發言權!」

  什麼、什麼?本來我是父親、森是兒子呀!?雖然「轉換」之後年齡顛倒是事實,可是,怎麼能父子關係也顛倒了啊?那樣的話,遺傳基因的方向性又怎麼解釋?這簡直沒道理,胡鬧!?我本想如此對她咆哮一頓,但是,我不知道那姑娘怎樣理解「轉換」,所以不能輕率地亂說呀。暫且不管那些,我忍著渾身疼痛、慢慢騰騰地彎下腰脫鞋,然後跟著一直注視著我的森走進起居室。剛才攻擊我的那位姑娘,好像相信她在舌鋒上取得了勝利就不再追擊,早就到廚房裡幹活兒去了。雖然她就是在混亂的會場裡被森保護出來的那位女學生,但是,她已不再穿那時的長袍連著裙子的牛仔服了,上身穿著毛線衣,下身卻圍著西班牙或者那一帶風格的色彩單純卻很華麗的衣料當裙子。但是,當我詫異地從背後注視她的時候,不得不立刻回避了。因為她的下身赤裸著,只用我的浴巾像圍裙似的圍著啊。當她彎腰在水槽上取餐具而靈敏地動作時,坐在光光的地板上的我的視線恰恰看到她瘦峭的屁股,我剛才的忿懣已變為衝動,臉紅心跳,眼都看直了。森憋屈地把碩大的身軀擠在他在幼時經常聽音樂的地方,也就是整個房屋裡音響最均衡的地方,仿佛現在他的靈魂裡沒有任何不舒暢似地坐著。我必須設法恢復父親的權威,你高興什麼?我向他用目光表達這番意思,他仍然那樣得意,好像那股熱勁兒一下子就把我涼水般的目光烤成了蒸氣。森在「轉換」前,對我的態度、聲音以及不能直接用語言表達的暗示,都特別敏感啊。

  「這豬肉能夠醃一夜就好啦。」女學生一邊辯解一邊端來了上邊擺著誰家著了天火燒出來似的大塊烤豬肉的炒蕎麥麵條兒,儘管如此,森還誇獎那是他平生吃到最可口的烤豬肉。「轉換」以前你說過這種話麼?每年快到過年時我就帶森去橫濱永昌去買染紅了的烤豬肉,難道比那個還好吃?我真想挖苦他幾句,可是,這時感覺到的肚饑是十八歲的肉體所不能抑制的饑餓,所以,擺在膝前的炸麵條兒早就令我垂涎欲滴了。那些烤肉、洋蔥和豆芽兒、油光光的蕎麥麵條兒……

  「還有,對我,希望你不要叫小姐,我討厭大男子沙文主義呀。我名叫薩瑤寇①,因為原來這名字的漢字帶有侮蔑女性的含義,所以我自己重新選了漢字,化學作用的作用,我叫作用子,這個字裡是中性的吧。……可是,您喝涼水還是啤酒?冰箱裡的小瓶啤酒本來就是你們的,用不著客氣呀,如果這也要講所有權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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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日語讀音。本來的漢字應為「小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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