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擺脫危機者的調查書 | 上頁 下頁
三四


  2

  我出了便門兒,小心翼翼地走在踩實了的又髒又凍的像

  狗脊樑似的覆雪的田埂上,從死胡同的裡邊繞到大樓的正面門廳。這時,雖然沒有什麼根據,可是我確信壯年的森縱然帶著那位女學生,也會在深夜的馬路上等我。雖說機動隊控制了這一帶,就很難在會場大樓前邊等待,但是,無疑他會找到像在回聲號月臺上那樣的地方,一邊為剛才沒理睬我而後悔,一邊等待著。

  我對森的等待堅信不疑,所以,當那位接近了高壓電流而驚慌失措的未來電影家為了安慰她的不安的耳朵而小聲地絮叨時,我只是像保護人似的姑妄聽之。

  「……顯然,我們已被集團的那些孩子們的運動和以集團為基點的、一向共同奮鬥的市民團體、以及革命黨派的集體疏遠了。不是麼?如果今天沒有反革命流氓的襲擊,(他媽的,那些法西斯壞蛋!)集會的組織和動員就成功了,因為準備工作已在我們集團裡以我為中心完成了啊。那是客觀事實啊。可是,我覺得,現在的青年活躍分子們,不但不能和七八年前的年青人相提並論,就是和四五年前的青年對比,也是難以捉摸的呀。雖然也有熱心地、踏踏實實地散發傳單、當我感冒時徹夜不眠地守在夢魘的我的身旁,不事休息就打工的孩子;但是,我卻在擔心他們在默默地製造炸彈。說不定他們就正在和不曾到我這裡來的另外的孩子製造定時炸彈,甚至製造原子彈。在某處挖地下室……」

  「挖地下室,那能行麼?如果真想造原子彈的話,那地下室起碼要有網球場那樣大呀。沒有專家恐怕挖不成吧。而且,天花板也要很高呢。」

  「……溫順、誠實的孩子們,如果把這些美德視為平凡,他們就是平凡的孩子。但是,他們作為活躍分子和熱愛生活的人生活得很扎實,不過,當他們自己人集聚在一起時,說不定就不聲不響地造原子彈了。這些孩子們當然就把我排擠出去,當作局外人了。因此,我就不能對他們說星期天做原子彈麼?讓我也加入吧!之類的話了。」

  我們走到會館的正門,但在我的視野裡並沒發現森!這使我感到就像炮彈從我身體的正當中水平貫穿!」你以為那是一天以前在東京車站丟失了「轉換」前的森時的衝動的再現麼?那可不是!我雖然覺得身上穿了一個窟窿,可是在那窟窿的正當中卻埋藏著滾燙的嫉妒!對那個把森帶到無人知曉的地方去的女學生的嫉妒、對拋棄了我而和別人建立關係的森的嫉妒!

  「怎麼啦?看你那副樣子,身子不舒服麼?」

  未來電影家借著街燈的光亮重新審視轉換了的我,發現了我茫然若失的神情。她這樣公平地安慰我,雖然她尚未從剛才受到的衝擊中恢復過來。

  「我以為森等在這裡的,可是他不在呀!雖然他已不是昨天迷路的森,而是轉換了的森,他和我顛倒了,他已經是二十八歲的森了……我在會場裡最後看見他時,他保護著一位女學生往門口走……」

  「……我雖然不大瞭解,可是……如果像你說的二十八歲的森,還帶著一位女學生,難道不是被機動隊帶走了?我們一旦開始援救一同來開會的那些孩子的活動,就會收到有關森的消息啊。」

  「不,我不跟你去!因為對你來說,森只不過是那些孩子

  當中相對的一個,而對於我,森卻是絕對的一個呀。所以,我要單獨去找!」

  「對我來說,那些孩子們中的每一個人都不是相對的一個呀。」麻生野悲傷地說,她已經恢復了政治活動家的舉止上的敏捷。「你先坐那輛出租車去吧,找一找森可能去的地方。如果救援活動的現場收到森的消息,不論多晚我都給你家打電話。」

  不料,我在激情這一點上幾乎「轉換」為幼兒了。儘管我無意義地反駁了麻生野,說要單獨去尋打森,可是,當司機板著面孔回過頭來時,我卻叫他開往我的住址了。

  「喂。你身上沒沾著瓦斯吧,催淚瓦斯!因為那些四處逃奔,躲避拘捕的暴力學生們身上沾著催淚瓦斯,如果刺痛下一位乘客的眼睛,人家會抱怨的。」

  雖然他說的話如此刺耳,我還是忍住了默不做聲。的確,我已經「轉換」到打群架的高中生的年齡了,而且由於集會上的群毆早已弄得狼狽不堪,要想反擊那司機又浸在上衣裡藏著鐵棍,所以,只好低姿態了。

  「客人,生病了麼?請你不要旁若無人地唉聲歎氣,現在夜深人靜了,怪嚇人的。」司機繼續向我挑釁,不過,他也許是出於幽默啊。

  然而,到了這時,我和麻生野一樣再也沒有心思笑了。不僅如此,而且還產生了可悲的情緒。我並不希望「轉換」呀,同樣「轉換」了的森拒絕了「轉換」為十八歲的我,和那個不知來歷的女學生逃走了。我要恢復到「轉換」以前的我啊!我希望不要再「轉換」了,「轉換」只是一場夢!我希望從夢中醒來,恢復為被老婆討厭而且終於被那老婆拋棄了的帶孩子的中年男人啊!

  ……好歹到了自己家,下了車,在我走到門廳前面從衣袋裡取出鑰匙之前,我一直在這樣憂慮著,當我要插鑰匙時,發現門鎖的位置上全是帶毛刺的窟窿,連拳頭都能杵進去!?

  「哎喲,糟啦!」我呻吟了一下,立刻陷入了恐懼。

  某革命黨的人用鐵棍和切割機摧毀了敵黨地下指揮部,這類襲擊報道不是連篇累牘地出現在報紙上麼?但是,現在,我即使想逃避迫在眉睫的危難,在這夤夜的大城市裡,又向哪裡逃。根本沒指望啊!何況我立下了尋找失蹤的森的大志,卻一籌莫展地回到家來,未免太難堪了。

  正當我呆立在磚地上猶豫不決時,從破壞了的門鎖周圍的窟窿裡漏出了燈光,門從裡邊開開了!在十八歲的心臟被恐懼提到了舌根的我的面前,而且是在門裡,「轉換」以後從面額到下巴的胡茬子長長了一點兒的森站在那裡!如同我越來越像十八歲的崽子一樣,森不論在精神上和肉體上都徹底「轉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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