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擺脫危機者的調查書 | 上頁 下頁
三一


  音樂響起來了。音樂,而且是貝多芬!那是森改為欣賞莫紮特的鋼琴奏鳴曲之前一年到頭都要聽的絃樂四重奏,就是那首連我的耳朵也聽出老繭來了的f小調《莊嚴》。那樂曲頭一小節的一簇音符確實有效地震撼了會場啊!隨後,纖細的弦樂奏出主題,我想這也是電影家麻生野的手法呀。會場的天花板一帶撒下大量的紙雪片,我仰望那紙雪片,發現橫幅上的標語已經更換了。《核能屬￿非官方,但是,不屬￿你們這些反革命流氓!》

  悠揚的弦樂合奏之後,突然出現了嚇人的大音響。嚇得站在臺上處於紙雪片紛揚之中的人們打了個冷戰,就連麻生野也失去了剛才的威嚴,慌慌張張地大叫:「反面警察、反面警察!」我死盯盯地望著她嘴唇的動作,心裡充滿了憐愛。但是,臺上的年輕活躍分子們呆立不動,「反面警察」並不跑來護衛。只有反對核發電的領袖似乎面對道德難容之人在那裡大發脾氣。留神一看,和我並排站著的森已經摟住他身那邊的女學生的肩頭,而那小姑娘也委身于森任他摟著!會場的照明因為保險絲脫落而熄滅了。但是,那也是襲擊者的手法,刹那間爆發了閃光器的光亮,每隔一秒就閃一次。那是亮遍全場的、像閃電一樣的大功率閃光器。

  每當那閃光器閃亮時,我就看見會場裡的人群緩慢地活動。在光亮中活動的人們的影像一個接一個地映入在黑暗中睜大的眼睛裡,一秒鐘以後又被閃光照亮的人們的影像卻與剛才的殘像不能銜接,簡直像在看跳了格子的無聲電影,因為大音量播放的《莊嚴》淹沒了人群的嘈雜呀。這時,跳格子的無聲電影映出了會場裡的每一個角落都毆打起來的場面。

  當然,互相毆打的是屬￿各個革命黨派的人,也就是年輕的活躍分子們。大多數其餘的人逃避不迭,已被擠出襲擊和被襲擊的中心。不過,即使在那裡,也仍然處於大規模亂鬥之中,局外人也難以保證安全。光亮和黑暗的交替還在繼續著,果然不出所料,我的脖頸上也挨了一下。我在憤怒之餘掄了一下手臂,打在不知是誰的鼻子上。雖然我生怕在下一個黑暗的一秒裡遭到反擊,可是,當閃光帶來光亮時一看,那個被我擊中的人的地方卻是空的了。

  「森?」我在黑暗裡呼喚。不知什麼原因,我忽然朝著他的方向,連連發出救場跑壘員的慣用語來了。趁著沒被「逮」住,快「逃」吧。森!」

  不料,下一次閃亮時,在我身旁不是照出來森了麼?當陷入下一個黑暗時,我吧噠吧噠地眨著眼睛,幾乎發出聲來,我想在那找不到森的、由於互相毆打而亂成一團的人群的影像。我想看個真切呀。然而,下一次閃光照見了泰然自若的森和女學生正在離我八九個座位的過道上走。他倆既不同於那些害怕受害而慌了手腳的大多數、也不同於竄來竄去互相鬥毆的那夥人;他們像要拂掉噩夢似地向前緩緩伸出手臂,很自然地撥開人群走了過去。「轉換」後的森好像有了超群的力氣,他能毫不費力地把人們撥拉倒,而且被撥拉倒的人們也不想向他反擊。

  「森!」我衝破貝多芬的樂曲嘶喊著。「森、森!不要亂跑!」閃光器又在閃亮,我看見森對我的呼喚和暗示全然置之不理,保護著用許多鈕扣緊箍在身上的長馬甲、裡邊套著喇叭口似的牛仔連衣裙、手腕上掛著皮上衣的女學生走去。又黑了。我一邊「森、森!」地呼叫、一邊慌慌張張地要從狹窄的座位之間沖過去,但是,怎麼也過不去。想要推開別人,卻被搡了回來,只能像烏龜似的抻著脖子、掙扎著喊叫「森、森!」這時,森向這邊望瞭望,但在一瞥之間表示了堅決的拒絕,他留下濃濃的鬍鬚茬子的側影,消逝在人群之中了。我渾身流汗、刺癢折騰得我渾身無力,呆呆地站在那裡。森所表示的拒絕使我遭到那樣的打擊,是因為我從前並沒認為森所表示的許多否定就是拒絕,而這次卻感到是一下子來算總帳了。「轉換」前的森,其實從他幼時開始,他那籠罩在濃霧裡的神志就一直在拒絕我這個父親,只是我不肯牽就,他,反而一味地壓制他罷了……

  「山女魚軍團!」忽然傳來一陣呼喚聲,那呼聲壓倒了特大音量的絃樂四重奏。「山女魚軍團!!山女魚軍團!!」我的情感再一次遭到了致命的打擊,好像拒絕我的森一下子把「山女魚軍團」這句話甩進我的心窩,而且立刻蓋緊了蓋子!閃光的呼喚「山女魚軍團」時黑暗了。當下一次光亮來到時,我看見人們在光芒裡仰望著講臺。講臺上已經喧鬧得如同發酒瘋似的了!當然,我並不是說他們在開雜交舞會呀。哈哈。他們打得昏天黑地、講臺上滿滿登登的人你擠我、我擠你,恐怕掉下臺去。至於誰是山女魚軍團的,雙方誰也認不出來。而且,那些喧鬧的人們把未來電影家舉過頭頂,她的裙子飄動著像在空中開了一個長喇叭形空洞,肥胖的大腿在裙子裡亂蹬亂踹!

  「該死!你們這些遭報應的死鬼!你們簡直不可救藥了!」我發出了震撼整個剛才被蓋上蓋子的心窩的隆隆的聲音,面對著飄蕩在講臺上空的喇叭形空洞,十八歲的我被說不清的渴望和憤怒燃燒著,在黑暗之中幻視著耀眼的肥胖的大腿,咬緊不再是假牙的年輕人自己的牙齒,向前挺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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