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擺脫危機者的調查書 | 上頁 下頁
三〇


  「我也考慮過斡旋組織之間的和解方法,暫時從a黨b黨各派五個人,「出差」到對方的黨派裡去,也就等於雙方都被

  索去了人質,所以,他們會為留在對方的同志的命運著想而對到這邊來「出差」的人們以禮相待吧?如果為了給自己的黨爭取同樣的待遇而舉黨歡迎,也許那才是聰明的黨派的所為!××可是款待從外國來的客人呀!如果認為對反對黨的人只能用暴力排除,那就不是聰明人了。在這期間,雙方黨派的派出人員也會瞭解到反對黨的理論和實踐和自己一方的並沒有太大的分歧,起碼也沒有分歧到值得打屁股的程度了。於是,他們就可能成為一種動力,推進兩個黨派的合併,不是這樣的麼?如果不是這樣,請你說出來怎麼不是這樣?「你既不懂得組織原則、也不瞭解世界形勢,現實當中存在的不是只有革命黨派和反革命流氓集團麼?」反面警察進行著險些中了那人圈套的反駁,然後更加兇狠地把他推倒。

  且說這位留鬍子的演說家,從我和森在一旁看熱鬧時已經被推倒四五回了,當他仿佛已經不指望自己能爬起來卻又慢慢騰騰地爬起來時,他一邊拍打身上,一邊向我倆走來。大概因為看熱鬧的只有我倆吧。他用深度近視眼看人由於某種原因而摘下眼鏡(這時顯然是由於他的腦袋紮進了雪堆呀,哈哈)時的半睜的羞澀的眼睛望著我們這樣說:

  「革命党向群眾做政治宣傳時,就要把黨外的知識分子拉到自己一方來,難道這件事本來不是應該相反的麼?如果不把圄囿自己的圍柵拆掉、向外擴展,黨本身又如何擴大呀?僅僅拉攏幾個知識分子是無用的。把他們當做面向普通群眾的政治宣傳的自由媒體,牧養他們不是更好麼!」

  開頭我還以為留鬍子的演說家的議論是對我而發的呢,可是,轉瞬之間我就明白過來了。他在對那個被他當做革命派而且即將接納的一名知識分子,也就是森說話呀!二十八歲的森露出寬厚的微笑,傾聽著留鬍子的演說家的講話,仿佛無聲地勖勉他。他的微笑使鼻孔裡堵滿血的留鬍子演說家也不由得露出如同淘氣而被發現了的孩子似的特殊的微笑。這時,「反面警察」過來了,對著我們和演說家,用同樣的表情和聲音傳達了原本是不同性質的信息。儘管為了便於表達,我希望分開來記述。

  「請參加集會的入場!你想防礙別人開會麼?」

  在「反面警察」把我們蠻橫地推開之前,森充滿信心地伸出手去,衝破阻攔握住了留鬍子的演說家伸過來的手。於是,我產生了一陣與十八歲小夥子相稱的、嗓子眼發熱的衝動。

  5

  在會場入口的大廳裡,以極小的間隔面對面擺著兩張長椅,人們經過那時時,不僅能接到許多種傳單、還要掏出參加集會的捐款當做回報,這種長椅的置法真是一年比一年有長進啊。像我這樣的吝嗇鬼可受不住了。雖然如此,我還是把我和森的份兒、二百日元硬幣投進箱裡。可是,森不是從昨天以前我穿的褲子口袋裡掏出五千日元鈔票捐獻了麼?我簡直要失聲大叫啦。哈哈。

  懸在講臺上邊的橫幅上寫著唯一的一條大會標語,我真想把這份成就奉為未來電影家麻生野的嘔心瀝血之作而大加讚揚。

  《核能屬￿非官方!》多麼含蓄的口號呀!

  不論在東方還是在西方、在任何政治體制之下,那都是不能實現的課題呀。仔細一想,那些「鐵皮人兒」把無用的鎧甲弄得山響,其奮鬥的目的也是為了要找到它的頭緒啊。但不是別人,恰恰是我妨礙了他們。難道我不應該接受一套「鐵皮人兒」的鎧甲,也和他們一同去搬運核物質麼?我相信和我平時以「專業建議者」的身份從臺上往下看到的那些人一樣,在這以學生為中心、婦女們也參加的集會裡也混進了那樣的「鐵皮人兒」啦。不能再把已經「轉換」了的我和那時的我等同看待啦。

  不料,我和森剛在席位上坐下,我心口上的皮膚就癢得受不住了。幸好我坐在森的身旁,挨著過道。但是,我像要把別人也惹起癢似的扭來扭去,最後只好把手伸進襯衣裡,摸到了疹子似的疙瘩,嗷地叫了一聲,因為疼啊!就算我倒退為無知的十八歲,也不會認為大雪過後的城市裡會反常地繁殖起毛毛蟲來啊。問題出在襯衫上,因為我追求青春的打扮,穿了最漂亮的襯衫,就是那件我為走上專家道路而興高采烈的日子裡在加州研究所的合作社裡買的紫紅色喬賽①衫。當我從衣櫃裡找到這件襯衫時,確實有點兒擔心,但是,由於環境「轉換」後的十八歲的無知,沒查明擔心的原因,就光著身子穿上了。現在,開始了鑽心的奇癢,我才想到是襯衫的秘密啊。我上次穿這件襯衫是由美國回來不久,去幫核電站站長搬家那天的事,當我得意忘形地在那個長滿了山茶①喬賽(Jersey)英國地名,以羊毛織品聞名。

  樹的院子裡搬運家俱時,從每一棵山茶樹上都紛紛落下毛毛蟲的毛兒來了。我被難忍的刺癢折騰著,同事們顯然出於對我獻殷勤的反感和譏笑,誰也不想替我搔癢。儘管我赴美進修,卻在核電站裡落入旁門,以致最後叫我擔任核物資運送指揮而遭輻射,這些事情的根源就在於得意忘形的那一天啊。而且,那天的毛毛蟲的毛兒至今還頑固地存在著,天下真有倒黴一輩子的事兒啊!哈哈。

  雖然我用指尖兒使力摳疹疙瘩的尖兒,才把從胸前肋邊的刺癢解除了些,但是,和森一同來參加集會的事已被我遺忘,反而被強烈的幻覺吸引過去了。

  就在這時,會場裡的氛圍顯然出現了異樣,才把我拉回到現實裡來,我並不是說發現了反對派混進了會場,而是說在那些例如用蜷曲的頭髮掩飾肥胖的大臉、戴著圓圓的眼鏡的老太婆,穿著歐洲工匠式的從脖子套到腳下的長衫的少年、留山羊鬍鬚戴棒球帽的四十來歲的男人和活蹦亂跳的學生們之間,出現了不比尋常的氣氛。他們似乎知道即將發生某種變故而緊張地等待著。我偷看一下森身旁的女學生,她的神情也是那樣。圓溜溜的腦袋上頭髮梳得光光的。尖兒鼻子、撅撅嘴、黑眼圈兒,但是,我一點也沒看錯,她正翻著白眼兒,偷看森。

  然而,如果問我面對如此異樣的氣氛採取有效的措施沒有,我並沒有。因為十八歲的我一看見大會的主角們上臺,就因愛慕麻生野而發呆了。哈哈。在《核能屬￿非官方!》這條含蓄的標語下邊,頭一個走出來的就是昨天從四國來的反對核發電領袖,他的一雙大眼睛和鼻子,在緊張的小臉上特別顯眼。他還附著那雙眼睛向觀眾席東張西望。四五個我很熟悉的年輕活躍分子跟隨著他,緊接著就是麻生野走了出來。這位未來的電影家從大得出奇而又有些陰森的蜻蜓眼鏡後邊滴滴溜溜地轉動著可能被懷疑為巴塞多氏病的眼珠子,向四下裡顧盼。

  於是,我意識到了不論是四國來的反對核發電的領袖(他此時表現如何,都無關緊要呀,哈哈)還是麻生野,都在尋找一個人。找誰?找我?他們在尋找現在已然永遠不存在了的原核電站職員、「轉換」前的我呀!因為太用心往這邊尋覓、麻生野的裙子下擺掛在木椅上,打了個踉蹌,她身旁的活躍分子趕快扶住那位女巫似的偶像。但是,電影家似乎道了一聲謝謝,就躲開了那人的手。在觀眾席裡的「轉換」以後的年輕人頭腦一陣發熱,拍手喝彩,而且,我發出了只有狗才能聽見的波長的叫喊,內容是這樣的「大姐,太棒啦、太棒啦,幹吧、幹吧!」可惜一旁沒有能聽懂得這些話的狗啊,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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