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擺脫危機者的調查書 | 上頁 下頁
三二


  6

  沖上講臺的我,鑽進亂成一團的人群,立刻就被推下來了。雖然我又試一次,但是,扒著講臺的手指被踩,頭部和肩部都挨了踢,我像不會玩攻城遊戲的孩子似的又一次跌下

  來了。第三次,我絕不疏乎大意了。我用手扒住講臺的邊緣,而且是攥緊拳頭扒上去的,當我正在竄來竄去避開襲來的舊皮鞋尋找空隙時,一位好像是「山女魚軍團」的富有經驗的老戰士似的四十來歲的瘦子,大頭朝下摔在我的面前。他那薄薄的皮膚下分外蒼白,一雙晶亮的貓眼似的琥珀色的眼睛盯著前方,也許在他看來那裡的人是倒立著的吧,他愕了一下,頭頂就摔在地板上了。

  「哎喲,好痛!」他叫著。

  還有一個人也倒在講臺的地板上,雖然被好幾個人的大皮鞋踩住,他還在掙扎著。當他被踢得改變身體的方向時,我看出來了,那不是從四國來的反對核發電的領袖麼?可是,在他那副小臉上的一張大嘴,全是褶子,他的眼睛裡倒是燃燒著怒火、鼻翼鼓起、嗤嗤地直冒氣,表明了他的鬥爭意志非常堅定。事實上那位反對核發電的領袖倒在地上仍然手執武器,向踢過來的人們的迎面骨反擊。那武器往迎面骨上咬去,失敗了就發出西班牙響板似的哢嗒哢嗒的聲響,是啊!讓我也來咬吧。因為我產生了這個念頭,不由得就想要瞭解那是什麼武器了。原來那個被打翻在地又被踩得站不起來的可憐的小個子吐出假牙,他用手抓著假牙去咬別人的迎面骨啊。哈哈。這可使我大為振奮了,你從前聽說過遙控牙咬戰術麼?「機動隊來啦!不要受人挑唆!」

  許多人的喊聲在身後響成一片,壓住了特大音量的音樂。這數人的嘶喊立刻奏效了,群毆亂鬥立刻停止了,無疑是發動襲擊的集團的指揮官下了撤退令。因為護音器也緊跟著就不響了。

  同時,由於能把黑暗照亮的閃光也不再也現,所以就發生了不是經過訓練的兩派活躍分子的人們所發出的氣急敗壞的、萬分憤慨的喧囂,而且,大有僵持下去之勢。撤退的人們從停止了群毆亂打的從講臺上紛紛跳下,因為是在黑暗裡,台下的人更為危險,我抱著頭、盲目地像楔子似的打進講臺的空隙裡去。恰在這時,傳來了驚人的聲音。

  「他媽的,法西斯!

  那詛咒聲正是未來的電影家氣急敗壞的聲音啊。

  「蠢貨!廢物!」

  我四肢著地,從直跺腳的許許多多的皮鞋之間朝著那聲音的方向爬去。忽然,我屁股的右下方被咬了一陣疼痛,那大概是被反對核發電領袖的假牙咬的。如果我不是在黑暗之中睜著眼睛勇往直前,再差1A10秒,我的睾丸就被咬住了,不過,到了這時還堅持戰鬥的人物也只剩下這位反對核發電的領袖了,而我已不再是被踢或者被踩,而是我碰撞別人的膝部或者小腿上,迅猛再加迅猛地前進了。我用拳頭在地板上爬,以免踩斷手指頭。就在這時,我的肩部碰著倒下的木椅,就把那木椅向前擲去,忽然從那個方向傳來了一聲驚叫,並且罵了聲:「他媽的,法西斯!」

  我如果從擲出木椅的方向出現,那就會很難堪,所以,我情急智生,耍了個鬼招兒。在地板上轉了個小圈子,我抑制不住蹦蹦心跳,向前爬去。於是,我唰地一下子摟住了大吃一驚的麻生野的身子。我說:

  「是我!來吧,從這裡逃出去!」

  我故意用粗嗓音說話,模仿「轉換」前的我的聲音。

  我隨即摟著壯實的電影家的身子,把她扶起,立刻在黑暗中向講臺的後部走去,因為群鬥的人們全從講臺上跳到下邊去,後邊已經沒有衝突的對象了。電影家好像在企盼我的出現,緊緊摟住我不放,急促地踏著高跟腳的後跟兒,小跑著,雖然勇敢,卻也可憐呀!雖然我的胸部表面上依然刺癢得要命,但是,我的內心深處已經天真地萌動了情欲了。當我們撞在講臺裡邊的幕布上,一時不知向哪個方向前進才好時,整個會場裡響起了雷鳴般的聲音,機動隊從各個出入口沖了進來。

  「古人聽到左邊打雷就是吉兆,我們應該向左邊走,用我們的力量來造成吉兆啊!」

  我忽然咕咚地一下撞在螺旋樓梯裸露的扶手上,樓梯的上邊露出有點發紅的長方形的光亮,我緊盯著一看、滲出了幾個帶點微光的字:注意危險、配電室。我和麻生野像綿羊擠在一起似地跑上了樓梯。那紅色的長方形在配電盤上閃亮、反射著斜下方的門把手。我們進了那個裡邊狹窄的地方,把門鎖住。無數隻皮鞋在我們腳下的黑暗裡雜遝,仿佛在演《麥克白》的序幕。我讓麻生野蹲在鋪著涼席的地板上,順勢又讓她躺下,我便頗有權威似地說出毫無根據的話來:「我可是不負責任的十八歲的孩子啊」哈哈。

  「機動隊員渾身是金屬裝備,他們不會上配電室來的!」於是,我們之間發生什麼事啦?我們做愛啦,哈哈。開始時,未來的電影家一個勁兒地輕嗽,我為了不讓機動隊聽見那聲音,就接吻堵住她的嘴。雖然我們有了性關係以後也避免那樣肮髒的接吻,那肉體為什麼是人的肉體、人又在那肉體上怎樣進行了宇宙的生?我理解了其中的意義,就像我的靈魂滲入麻生野的肉體一樣。於是,我面對宇宙的精神回答:「這樣就很好」。

  我們整理一下衣著,重新並肩坐下時,下邊的黑暗裡已經全部被機動隊控制了。往配電盤那裡也有人走上走下,大概被襲擊集團暫要求回避或者軟禁了的電氣技師也該回來了。會場裡已經亮起照明,機動隊在整隊,沒來得及逃走而被抓住的與會者們也被集中,雖然各種號令聲此起彼伏,但比剛才地獄般的慘叫,實在安靜多了。就在這時,我們躲藏的小屋裡,鑲在地板上的一塊磨玻璃小窗也被照射了亮光。原來那是一個巧妙的雙重結構,有可能被當作襲擊證物的橫幅已被摘下去了。那亮光使未來的電影家看見了我的肉體「轉換」以後的一切特徵,而且馬上伸出猿臂,一邊撫摸我的後腦勺,一邊對我說:

  「啊,可憐的!為什麼弄成這副樣子!啊,可憐喲,為什麼弄成這副樣子!」

  她在轉瞬之間諒解我了,那就是我一貫就是我,而且也是「轉換」以後的我,即具有十八歲的肉體和十八歲的精神的我。

  我沒有回答這種問題的能力,而且對這種問題本來就沒有回答的必要。我用手臂攬著麻生野溫柔的身子,也感受著撫摸我後腦勺和頭髮以及脖子的她的手的溫柔。於是,好像說「轉換」是十分痛苦的經歷似地,一滴淚從挨在麻生野熱乎乎的面頰上的反方向的那只眼睛裡湧出來,滾落在唇邊的坑窪裡了。我用十八歲的通紅的舌頭舔了啊。眼淚流經的鼻

  子旁有一點發癢,可是,我發現從胸部到兩肋的疼痛都消失了。美好的性交消除了毛毛蟲的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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