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擺脫危機者的調查書 | 上頁 下頁 |
二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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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那天下午,我正在和森玩「架橋」遊戲時,發生了大地震。所謂的「架橋」遊戲,就是在正方形格子棋盤的奇數行上開五個洞,偶數行上開四個洞,用丁字型的塑料棋子往裡填的遊戲。對立的雙方一方執紅,一方執白,用丁字形棋子架起紅—紅、或白—白的橋。如在建橋當中遇到對方棋子的阻攔,就得迂回前進或者為了填上空格而跳一格前進。我曾經煞費苦心地教過「轉換」前的森下這種棋,這也是一種教育啊!什麼教育?那就是教育他必須和別人鬥爭、教育他別人就是妨礙森的生活方式正常進行的人。還要教育他在這種情況下採取什麼措施、怎樣前進、被別人窮追不捨時怎樣逃脫,有時還不得不阻擋別人的前進,而且必須打敗別人。這不是人生教育的遊戲麼? 首先,教他「橋」的抽象概念就很難,一直向前擺、用五個丁字形棋子造成的「橋」;遇到阻攔就拐彎抹角、最終以二十五個棋子才擺成的「橋」;要他理解這兩者都是「橋」,是需要相當高深的理解力的啊。其次,要求他把自己的棋子攔 在對手的棋路上,這個訓練也是相當麻煩的。因為森不懂下棋的邏輯,而是出於造型的動機,想擺成圖形啊。 儘管如此,森還是大體上掌握了下棋的程序。於是,先在森的陣營上擺了個丁字形棋子,從這裡開始,因為這種遊戲的規則很簡單,森居然以那三個棋子為基礎贏了。當我沒棋可走時,我就變成為了擊敗優勢的森而不惜採用任何卑鄙手段的、絕望了的仇恨的俘虜了。那不是以下棋來進行「轉換」的預演麼?因此,我是在發生了「轉換」的現在,用下棋加深我們的轉換呀。 一開始,按慣例我讓森先擺3個棋子,遊戲開始了。我很快就走投無路了,因為森的攻擊恰中要害,不留反手的空隙啊。我輸了。第二盤,讓森兩個子,我聚精會神地下,我想孤立他那兩個棋子,不讓它和後擺上的棋子形成連跳。可是,大概由於我只顧對付對方,而把自己的棋子擺得太草率,以致我完成包圍時已無法阻擋森從別的方向架起的橋了。我嗓子眼兒痛得直冒火啊。於是,第三盤我只讓森一個子。我想打亂森的佈局,下了一步猾棋,再也不顧名譽廉恥了,我才十八歲呀!哈哈。不料,傾刻之間,我就在那步猾棋上跌交了。因為猾招兒是有兩面性的呀。我勃然大怒,大汗直冒。與此同時,我從森的身上也聞到了既不像我的汗味兒、也不像少年的汗味兒的男子漢的體臭。森也緊張啦。怎麼辦? ……這時,發生地震了。那是一種奇怪的有穩定性的上下顛簸、仿佛坐在震盪的大型地基上、使你並不擔心而最後又落下來的地震。我按照老習慣,立刻給森講起地震來了。 「這就叫地震,是地殼表層在活動。如果要問它是怎樣引起的,在一般情況下……」 面對我的講解,滿臉鬍鬚茬子的森的眼裡發出了很感興趣的光亮,而且,那眼神十分平靜。 我忽然滿面通紅,因為我懷疑如此饒有興趣、並且十分平靜地聆聽我的講述的森,也許就像蘇格拉底,是一個首先讓我自知無知,然後再把我引向智慧的人啊。恰在這時,打來了電話,我才脫離窘境。 且說,這次電話雖然和剛才那個恫嚇電話一樣也是年輕男子打來的,但是,這一位倒相當和氣,工會裡不是有一個幹勁十足、愛用假嗓說話的年輕人麼,就是他呀。 「如果剛才是八級大地震的話,東京就毀滅了。當然,自衛隊要出動的。而且,自衛隊會利用這個機會搞政變。日本國內沒有力量制止啊。地震加政變,革命力量就要被鎮壓了。地震這種情況多變的機遇,只有自衛隊能夠利用,而革命黨派是無法利用的。基於這樣的現狀分析,如果再發展一步又將如何呢?要準備與地震規模相當的大規模的破壞力,並且要顯示出能夠自由地發動和控制那個破壞力,只能如此,別無良策了。人類是製造不出能與地震的總能量匹配的巨大的能量的。如果限定在東京這個地區,我們是可以展望它的前景的。一顆核彈被革命党領導下的人民擁有了,我們趁著與毀滅東京的地震幾乎相等的混亂的機會,把那顆核彈掌握在自己手中,到那時,底牌不就亮出來了麼?雖然反革命黨派宣傳說他們也有過類似的設想,可是,我們從十年前就遵照這個戰略堅持戰術活動啊。他們是似是而非呀。只有我們的黨派才是革命的。關於這條路線,我們在理論上、實踐上,都 是正確的。我們期待你不要屈服于反革命集團流氓式的恫嚇,前來參加集會。我們將對專家知識分子的積極參加給以評價。 「專家?什麼專家?我不過是十八歲的沒有經驗的小夥子呀!?」 我用發自「轉換」以後的肉體的自然的聲音問道。我在「架橋」遊戲中連戰連敗,我感到我不但肉體,而且連精神也完全變成十八歲的的了。 「什麼?」 那傢伙不再用剛才偽裝的聲音,他的真嗓音粗暴,還帶些幼稚的不安。 「十八歲的小夥子?別裝蒜了。你不是那個核電站的原職員麼?」 「那,你隨便提問些專業問題來試試吧。你可以試試我積累到三十八歲的知識還剩下多少?試一試十八歲的青年的頭腦裡是否還我留著那些…… 「嗯?!蠢貨!」 打電話的那個人說了一句土語方言。仔細一聽,他說了幾句古老的罵人的話,就把電話掛斷了。哈哈。我倒向他赤裸裸地講了大實話。無可奈何。他大概是趁著地震才給我打電話的革命黨,把我視為敵人了。因為我是不願給他們提供核動力知識的人啊。 其實,我早就受到反對黨的威脅了。我知道肯定要遭到某一黨派的反對,但是,沒想到最後各個黨派都反對我!然而,在現實當中,他們反對的是那個已不存在的三十八歲的我,所以,轉換了的我應該是安全的了。哈哈。 當我和森來到集會的樓前時,一個陌生人正站在融化了又結凍的雪堆上講話,他大約三十來歲,剛說幾句就遭到佩帶「反面警察」袖章的保衛會場的青年們推搡,他一連幾次都頭朝下倒在雪堆上。那人的氣色很不好,因為他蜷縮著,看上去要比實際上個子小,是個憂鬱型的人。可是,為什麼蓄著自我標榜的鬍鬚,難道是自我意識的分裂?順著那鬍鬚再仔細看,寬大的額頭下面是又大又尖的鼻子,講話的神態也不單純,既直爽坦率、又妄自尊大,雙重性格。 「一個黨要打倒它的反對黨,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如果不這樣做,就不叫黨啊。起碼不是列寧主義的黨。但是,何必一定要用鋼管敲碎腦袋、砸壞手腳關節、以致於非殺戮不可呀?其實,只要偷偷地逮住,扒下褲子,打完屁股放走就行啦。不論抓多少回,打完屁股就放。因為他們都是好學生,漸漸就會厭倦了被打屁股,說不定就加入你們的黨了。有這種可能性的。如果被你們敲碎了腦袋、砸壞了關節,這些人即便加入你們的黨派也沒有用了。殺死的當然更不行啦!這一點,你們明白吧,因為你們是好學生啊!(這時,被他指到的兩三名「反面警察」一邊說:「我們可沒被別人敲碎腦袋、砸壞關節、當然也沒被殺死呀!反對黨算什麼東西!什麼叫打屁股?」一邊將蓄小鬍子的那人推開。那個人像等待這一手似地,倒在雪堆上,他一站起來就抖落身上的雪和泥,像狗抖毛似地把雪渣兒和水滴甩出去。然後稍稍躲開反面警察,又開始演講,可是,一會兒,他又向反面警察挨過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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