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擺脫危機者的調查書 | 上頁 下頁 |
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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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你幹什麼呀?好啦,森,咱們走吧!」 「森、森!」我想介入,但是,只發出咦咦的聲音。「森、森!和我在一起吧,森、森、和我在一起吧!」 然而,我發出的只是咦、咦、咦咦的聲音啊!在我和兒子的生命當中很可能造成一大轉折的這個關鍵時刻! 森抗拒著想把他連根拔走的我的妻子,他採取了非暴力抵抗者的作法,只是叉開雙腳使勁踏住,酒醉加上體力消耗,妻子每一用力就趔趄,而且,森在這時一直把臉正面對著咦、咦、咦地呼叫的我。戴著紅邊兒黑毛線帽的我深感羞愧,但是,在森的目光的鼓舞之下,我堅持著咦咦咦地叫了下去! 「你說什麼呀?」妻子扭過頭來申斥我,她和森不一樣,她看見我的毛線帽好像受到了相當不小的刺激。哈哈。 「咦、咦、咦!」我叫著,把嘴裡的血泡一口吐在枕巾上,那血色很像牙齦膿漏患者吐的唾沫。 「森、森,爸爸不好啊!」 「爸爸,不好,不是啊!」 「森,跟媽媽走吧!」 「咦、咦、咦!」 「森跟媽媽,去,不是呀!」 這時,妻子一下子鬆開森,挺直腰,朝我前進了兩三步。然後站住,像蝦夷人模仿鶴的動作的舞蹈那樣,不過,她表演的不是起舞的鶴,而是恫嚇的鶴,她緩緩地伸起僵硬的雙臂。 「你們父子倆都是鈈中毒的瘋子呀!」 她喊叫著,卻又號啕大哭,跑下樓去。 我拿出為了不能入睡而又不敢去取摻威士忌的啤酒時而藏在書櫃裡的白蘭地和意大利香腸,不過,我還是意識到受了傷,就把白蘭地放回去,用愛擺弄機器的人都會珍惜的那把萬能刀,切開了香腸。 「咦、咦、咦!」 森徑直走到我身旁,吃起擺在計算卡上的香腸了。他用指甲剝下皮、把胡椒粒全摳出去,而後水平地舉著那薄薄的圓餅,用那仿佛再也看不見外界的黯淡的水一般的眼睛盯著它。對待如此微小的食物,表現出如此把食物當做物的存在的敬意,能夠如此自然流露地吃東西的人,除了森以外,我再也沒見到過。當然,我也知道這短暫的休息只是暫時停戰,看著吃意大利香腸的森的喜悅簡直就像在戰壕裡喝軍用水壺中的一滴水。 但是,樓下那位孤獨的女戰士還在折騰,好像收拾行李,還頻頻地打電話。因為起居室和書房的電話連通著,有一方撥號,另一部電話也隨著叮鈴叮鈴地響。我如果舉起這邊的聽筒,就能知道妻子和誰通話,可是,我不幹那種事。因為得到了森的參與,現在我穩操勝券,不必急。況且,不論你怎樣悄悄地拿起聽筒,妻子馬上都會發現,她就會突然襲來。 「你偷聽啊,這個鈈中毒的瘋子!」哈哈。 等森吃完了香腸,我把森一向依賴的毛毯、也就是他第二次動手術時帶到醫院去的那條老朋友似的毛毯,從他床上取來,給他蓋上。我因為疲乏,無力給他換尿布,就帶他去撒尿。回來,我和森就一同在床上合衣而臥了。臉上的傷,一個勁兒地疼,就像用竹簽把我釘在「現在」上了。那疼痛有週期運動的感覺,那所謂「現在」的週期運動,不是常常令人想到永恆的回歸麼?疼痛的永恆回歸!在我還是孩子的時候,為了入睡而閉上眼睛時,眼瞼裡就現出各種各樣的圖形,滴溜滴溜地轉,分散開、又聚合,好像有一定的週期。而且,它也很像曼陀羅,仿佛上面寫了我一輩子的預言,本想設法把它讀下來,可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就再也不出現了。我很想把我對那已經忘了的過去的發現講給在我身邊仰面靜臥而內心卻熱得像著了天火的森聽,可是,由於不願再去打擾今天已經經歷了許多變故的森的反思起了作用,我還是取白蘭地了。不料,我還沒從床上起來,睡著了的森卻摟住了我的脖子,是為了再也不走失、再也不迷路了麼? 4 我睡著了。可是,總是做充滿不幸的離奇的夢,在睡夢之中弄得更疲憊不堪了,而且是在複雜的情節之中累得精疲力盡的了。自從在「鐵皮人兒」事件中我遭受輻射以後,我的人生就變成無休止的暑假了,因為醒來時沒幹什麼活兒,所以,睡著時做這種夢的勞動也許就是它的補償吧。雖然醒來時常常帶著記不住內容的夢給我留下的疲倦,但是,我覺得那疲倦的總合不是恰與人在彌留之際回溯一生的我的幻影的總量相等麼?不過,那還是轉換以前的事啊。因為我這樣和你交談時這個「現在」就已逝去,所以我需要代筆作家,不過,「轉換」的時刻馬上就到了,有關這些就先放過吧。 我所說的夢,是這樣的。我遭到某人的毒打,正在返回家中。看那情形,我出門好像就是為了去挨打的。我的嘴裡很不舒服,似乎和我臉上的傷以及兩顆假牙的不舒服相呼應。牙醫給我帶上臨時假牙以後,由於籌款的原因,至今還沒裝上永久的假牙,在這期間,牙床硬了、萎縮了,從臨時假牙和牙床的縫隙裡噴出帶沫子的口水。當我發現以後,就用勁兒咬那假牙的頂部,回家來用手指伸進嘴裡一摸,因為固定假牙的金屬架掛得不合理而碰掉了上邊的兩顆小臼齒。當我用舌頭把它推出去時,滿口牙齒就像多米諾骨牌似的一個接一個地全掉了。嘴裡含著掉下來的全部牙齒,向前走著,實在蹩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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