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擺脫危機者的調查書 | 上頁 下頁 |
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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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已經變作攻擊的惡魔的妻子利用衝撞的反彈,猛一轉身,又撲了上來。 對這次襲擊,我仍想在刻不容緩的險情之下逃出去,但是,森忽然在腳邊叫了起來。我心裡撲通一下,以為森被刀割了,就在那一瞬間,我的右耳下邊被握剃刀的手掌啪地擊了一下,我在混亂和驚恐之中把妻子撞倒了。但是,剃刀在她手中她自己也害怕的妻子咣當一聲撞在玻璃門上,卻沒叫痛,只是發出哧哧的聲響,大概鼻子流血又要用鼻子呼吸所致吧。趴在地板上的森,是因為我和妻子打鬥使他壓抑得難受啊。 我站黑暗裡嗷嗷地吼叫,雖然從右耳下部到唇邊受到的襲擊僅不過是打了一下,但是,冒出血來,異樣地疼,像把神經扭在一起來壓榨似地疼痛。至於我發出的嗷嗷叫聲,大概是遇上前所未有的生命危險時模仿森的聲音來求救的吧。妻子的哧哧的聲音可能也是出於同樣原因。我們的聲音都和森的喊叫配合著啊。 我的下巴像扭開水龍頭似地流血,那血滴在胸部、腹部、又滴到赤著的腳背上。想要張嘴舔舔傷口,血通過麻痹得像棍子似的舌頭向喉嚨裡倒流,我一邊咳,一邊吐出血塊。因為好像剃刀割破了我臉部的肌肉,我怕從那個紅窟窿裡露出牙和假牙,所以,我走過去開燈,我的血濺得到處都是。我一定得把傷口給那個女殺手看看!但是,沒能讓她看我,反而讓我看她了。妻子站在她撞上的玻璃門前,低著塗滿鼻血的臉,左手緊握佐林根剃刀正要割她的右手腕!我立刻從電燈開關旁邊抓起老鼠夾子,向妻子的手擲去。雖然老鼠夾子打掉了剃刀,卻啪地一聲夾住了妻子的右手。妻子發出根本不像老鼠的嚎叫,拚命掙扎著要把老鼠夾子掙開。哈哈。那是反應堆的冷卻水管被老鼠咬壞時我發明的獲得專利的老鼠夾子啊。雖然我從核電站裡偷出了各種各樣的備品,可是,像老鼠夾子這樣既現實又有效的還是頭一份啊。 妻子總算從老鼠夾子裡掙出手來,她把四個指頭銜在嘴裡,慢慢騰騰地走出屋去。我坐在床上,感到渾身肉皮異樣地發涼。我在一本分析從事核工業人員的反應的書上看到,在一般反應階段、為了向頭腦和肌肉多供血,皮下血管產生收縮作用。多麼健壯的皮膚血管呀,我為之讚歎了,這是事實啊。可是,我的身體卻不把血液供給頭部和肌肉,反而一個勁兒從臉上的傷口往外冒。 渾身冰涼,簡直和死人一樣的我,望著躺在地板上的森,也就是用雙手捂著頭頂上那塊塑膠板,哞——哞直叫的森。我和森之間能恢復從前的關係麼?我們之間的從前的關係又是什麼樣的呀?我想起森遭受毆打以後還要表示認可似地打自己面頰的情形。所以為了能回記得更清楚,我也打自己的面頰。不料,手指好像捅穿了傷口、碰到了硬梆梆的東西,也就是碰上我的牙齒,我又疼又怕,哎呀地叫了一聲。提著急救箱走回來的妻子被我那一聲嚇了一跳,哞——哞——地號叫著蜷成一團的森一動也不動,我為了向森乞求憐憫,又哎呀地叫了一聲…… 相撲上場時有「受傷暫停」的規定,我和妻子的爭論也暫時擱置起來,她給我臉上的傷做了應急處置。本來她就是在女醫大的實習生,因為半路上和我結了婚,所以沒當上醫生,其實,我看她那時繼續攻讀醫科的能力已經到了極限了。當然,就連我也不曾對她說過這些話的啦。 且說我接受了應急處置之後,反倒擔心妻子會不會又恢復鬥志,用鑷子在我臉上的窟窿裡亂攪了。但是,妻子沒完沒了地給我消毒以後卻用含糊不清的聲音說: 「給你按上藥布,纏上繃帶,血就止住了。現在已經不流血了。」 雖然現在往口腔裡流的血仍然有一股濃濃的血腥味兒。不過,我已經不再為遭到剃刀宰割那件事生氣了。而且,還產生了放血似的輕鬆感。我在通俗說明書上看過,在以放血為主要治療方法的中世紀,女人們為了儘快減輕病痛,竟然自己用力去按替她割破身子的醫師的手呢。 「有必要縫合吧,我去找醫生。」我以為一切一切都告一段落了。不曾想妻子卻大吼一聲: 「不許上醫院!」 剛才妻子給我頭上纏繃帶時向前弓著身子,現在一下子挺直,一股威士忌味兒,像一陣風似地刮過來,她又吼起來了。 「我即使被官方的抓去,也要沉默到底!」 我既忍受著疼痛、又流著鮮血、由於缺乏維生素B而大腦好像停止了新陳代謝,我看著妻子說話時的風采茫然了。哈哈。 「那,今晚就不去醫院啦。我不能把如此盛怒之下的你和森丟下不管呀。」 妻子的頭忽然耷拉下來,好像在酒精的濃霧之中她自己已經不知去向了。可是,她忽然又猛地一甩頭。 「還給我佐林根!我已經把老鼠夾子還給你啦呀。」她越說火氣越大。 ——佐林根不能還你啦。我給你買一把吉列保險剃刀吧。我被你割了半邊臉還算罷了,森的陰莖要遭你毒手可受不了。」我剛說到這裡,她一腳踢到我的襠下,我來了一個蛙跳才躲過去。 「都是你傷害了森,我和森絕不饒你!」 不知是她想再踢一腳、還是由於酒醉蹣跚,反正我從妻子悠悠晃晃的腳步裡逃脫,並且為了順便逃出酒精的霧氣,向旁又躲了一步。 「我要帶森回娘家了!你去板橋的日大醫院把森切除的瘤子要回來!那是你的!除此之外,再也不讓你從森身上拿走什麼啦,我和森要和你鬥爭!」 「不要胡說八道嘛,就連那些搞市民運動的活動家們也不用這種腔調啊。」我這樣一說,忽然覺得掩護著森的妻子好像指的是麻生野,因為她那柳葉眼瞪著我啊。說不定妻子的不著邊際的議論是出自對麻生野的對抗心理呢。 3 因為妻子給我包紮傷口時紗布上的繃帶只纏一半就撒手不管了,我只好自己來綁好繃帶了。可是,怎麼也弄不好,我不知纏到哪裡固定才好。我到起居室去取出只露出眼、鼻和嘴的黑毛線滑雪帽,把它套在頭上,不但繃帶按住了,而且加在傷口上的壓力也減小了,滿舒服的。我試著叫森、森,但是,隨著面頰的震動只發出咦、咦的聲音。 我返回書房,妻子剛才還在對森耳語,忽然大聲來勸森了。 「森,和媽媽在一起,離開這裡啦。媽媽只帶森一個離開這裡呀。把那個打森的瘋子丟在這兒,媽只帶你走啊!」森已經脫離了抱著頭嚇得縮成一團的狀態,依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了。妻子併攏雙膝、挺起上身,緊摟著森的身子。森比那種姿勢的我的妻子還要高出一頭,他看見重又出現的我,目眩似地抬起了他那腫脹的雙眼,並不想擺脫那擁抱。 「森,和媽媽一塊兒離開這兒吧。只有咱們倆,走吧。把那個又想拋棄森、又毆打森的瘋子留下!」 我只是坐在自己的床上,不知是因為氣候變化還是因為身體的變化,我渾身冰涼,直打冷戰;我等待我的高招兒①的到來。其實,我已經為我和森之間不會再有那機會而不安了。這時,妻子彎著腰抱著森想往外走,但是,顯然森在反抗。妻子使出力氣,強拉硬拽地往外拖,可是,森就像釘在那兒的木樁,反倒使妻子蹣蹦了。 -------- ①原文為「持時間」,即賽棋時棋手想招兒的限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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