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擺脫危機者的調查書 | 上頁 下頁 |
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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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了追上那個要棄我而去的人而氣喘吁吁,哈。為了追趕逃走的father?至於那個最重要的森,已經被那些不論交給他們什麼工作都能完成得無懈可擊的青年們找到了。森走上回聲號列車的站台,站在小賣店旁恰好能容下他的身子而又不妨礙別人的地方,他把疲倦了的上身的重量壓在檯子上,安靜地呆著。在三個小時裡,他在站台上一遇到人群擠他,他就躲進那個角落。 我們全家去他的祖母家時,就是坐這回聲號列車去的。森沒有票,他大概像空氣或者別的什麼那樣順利地通過了剪票口的吧。青年們去治安室報告孩子已經找到時,一位正在治安室裡喝茶的小官員對同事們說: 「我沒想到就是他呀。我在回聲號站台上看見他在那兒啦。」 於是,那些一向愛向官員們提抗議的青年活動家們大聲責問:「你既然看見為什麼不查問,不報告?」鬧得差一點兒被人家抓捕,才逃之夭夭了。哈哈。 2 那天,雖然我讓接來的四國的反對核發電的領袖長時間在車站裡幫我找森,我卻沒出席傍晚舉行的以他為核心的懇談會就徑直回家了。雖然有點兒不體面,是我向青年活動家們打聽了麻生野是否參加才採取行動的。 「叔,你為什麼在運動面前恍恍惚惚的?我們的麻生野一不在這兒,你馬上就走,中年人太不含蓄啦!」我已經感覺到那些青年們心中如此譴責了。 總而言之,已經疲憊了的我狠狠地拽著也已疲乏了的森,在融雪的泥濘裡左一次右一次地摔倒,弄得渾身泥汙才回到家裡。 從早晨就一直不痛快的妻子給森換衣服,我在一旁等候,然後把森帶到書房裡打他。森嚇得縮起脖子,眯縫著眼睛,伸出雙肘護住臉頰。森是在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學會這種防身法的呀?在我們誕生之前就被納入遺傳密碼的人類共同積累之中,也有保護遭受毆打的弱者的密碼麼這一項麼?偏偏我一邊看著森那樣保護自己而傷心,卻又一邊抓住他的臂部,又要打他的臉、又要捶他的胸、甚至使出卑鄙的特技,接二連三地打森的面頰。 我感覺到同樣是我們的孩子的父親的你好像要問我為什麼心情不好?那麼,就請把這當做一種啼笑皆非的笑聲記錄下來吧。哈哈。那是為了教育啊!森能理解那迷路的三個小時是做錯了的三個小時、並因此而受罰麼?事情已經過去五個小時了啊。可是,我依舊沒完沒了、不依不饒地打森,雖然沒有人出來分辯,哈哈,這是為了教育呀!教育他就是要他知道把我拋在一旁、離開我、走得那麼快,連我都跟不上,跑到我找不到的地方去是壞事!哈哈,我進行了成效多麼值得懷疑,而且又是多麼殘酷的教育啊! 我剛打他時,他的鼻子裡像一下子點亮了紅色小燈泡似地通紅,森滴下了四五滴眼淚,他仿佛認可了這不講道理的毆打似的,他用自己的手也打自己的面頰。他一聲也沒哭,因為我打他第一巴掌時就威脅他不許哭!雖然如此,可是,我究竟幹了些什麼呀?積雪融化的徹骨寒冷令他渾身發抖,牙齒哢嗒哢嗒作響下顎都發麻了。哈哈,我狡猾而兇狠地毆打拙笨地招架著的失去抵抗的人…… 忽然,我被看不見的強大的手毆打著,而且那手毫無疑問地打的就是我。因為雖然我徒然地招架著,但是仍然遭到見空就鑽的透明的大手毆打,我終於認識到那是為了讓我理解毆打的意義才打我的面頰(也就是森的面頰)啊!我毛骨悚然了!「你在黑暗裡幹什麼哪?」又是那個令人毛骨悚然的人的聲音,在我身後吼叫起來。我大吃一驚,來不及直起腰就回頭去看,我看見喊叫之後的妻子在黑暗裡張著嘴,三條柳葉似的銀光,在黑影中的妻子身上閃爍著。那是她的雙眼和左手上的剃刀。 「由於你自己的過失才使森迷路,你為什麼打他?是你說起去祖母家的事,他才走上回聲號站台的呀。森在那裡等了你三個小時,一動也不動地等著,希望你能想起來呀!你為什麼虐待他?你在這又黑暗又可怕的地方幹什麼?」 妻子大吵大嚷地說那裡又黑暗又可怕,因為她也和森一樣渾身打哆嗦呀。 「我正要問你想幹什麼呢,拿著剃刀!難道你躲在那裡刮鬍子?」 「你跑到東京車站是去拋棄森麼?你想利用反對核發電的活動家做你不在現場的證人,你是去拋棄森的呀!」 「沒有那種事!」 「你最先打來電話說森失蹤了時,因為你順利地拋棄了他所以很興奮啊!可是,等到打電話說找到他了時,可就失望啦!你還想騙我麼?」 「我為了尋找森,到處亂轉了三個小時,早就累得沒有精神啦。」 「因為那個女人沒來,你才越發沮喪了吧!她怎會來見你呀,她在電視現場轉播裡露面了啊。因為沒見到那女人就那樣毆打本來想拋棄卻又回來了的孩子,沒有人格的人!」 剛才妻子給森換衣服,我向她報告事情的經過時,她倔強地把臉背著我,我還以為僅僅是她心裡不痛快呢。其實,在我第一次電話向她報告森的失蹤、第二次電話又報告發現,在這兩次電話之間的一百八十分鐘裡,她大概一直在喝威士忌呀。而且,已經醉了。我一明白了這些,就因為剛才被她打了個措手不及而氣得兩眼發黑了。其實,我害怕被妻子聽見而命令森不許哭,那也是因為一年到頭總在她面前發怵的緣故啊。 「我並不是不知道你因為恨我才耍弄剃刀。可是,那天早上,你想幹的事也賴不掉啊,你說,毆打林和要給森去勢,究竟哪一個更嚴重?」 我的話還沒說完,水平排列的柳葉眼在黑暗中突然一亮,然後,妻子就把另一條柳葉,也就是那把佐林根剃刀搶了起來! 「你失去了給森去勢的勇氣,作為補償就用剃刀柄去手淫,你也休想賴帳!」 妻子雖然已經酒醉,卻也啞然了片刻,連掄剃刀的動作也停止了一會兒。當然,我根本沒以為妻子會幹那種事啊。我雖然生氣,可是也想把妻子的悲傷化為滑稽,以便平息那場麻煩。因為我對拚死拚活的妻子,愛得抽筋兒啦。當然,我的這些話也過於抽筋兒了。哈哈。 「我要殺你!因為你遭到鈈輻射還來性交,所以才引起這一切呀!我要殺你!」 眼看著妻子不顧一切地揮刀向我撲來,我撞倒了森才在千鈞一髮之中躲過了從頭上掄過來的剃刀。妻子撲了個空,收不住腳,單腿跳著撞在書櫃上。 「啊,好疼啊!」她慘叫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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