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擺脫危機者的調查書 | 上頁 下頁
二一


  我徒然地叫喊著。但是,人群擠得我站也站不住,只得向前走。我在中央出口停下來看了一下,可是,森沒拿票啊。當我又慌慌張張地往剪票口裡邊張望時,又被一股人流沖走,沿著濱線、山手線、中央線的過道走去。最後,我在大廳裡轉了一圈,又回到新幹線剪票口。然而,連森的影子也沒有。已經過了我要迎接的光號列車進站的時間了,眼看著我就要誤事,急忙狼狽不堪地穿過剪票口,邁開羅圈兒腿、小跑著上了光號列車的站台。那裡已有兩位打著麻生野集團旗幟的青年等待著。

  「您辛苦啦!因為下雪,列車誤點一個小時啦。」他們對我說,他們總是那麼不緊不慢、從容不迫地。

  「剛才在外面,我兒子不見了。請你們等我去找到他回來吧。」

  「森不見了?不是AEC①的陰謀吧,美國原子能委員會的陰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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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美國原子能委員會。

  「難道他們真下手啦!」我忍不住吼起來了。

  「為什麼?為什麼不能?」

  那些對籌劃示威遊行頗有真實才幹的青年們帶著這種世界範圍的迫害妄想狂立刻叫住了巡邏的鐵路警官。那警官煞有其事似地往手冊上記錄著走失的孩子的姓名、年齡、性別、住址,以及保護人的職業等等。雖說森已經八歲,但是,他對旁人連自己的名字也說不上來,所以尋人廣播是沒有用的。而且,已經走失了的森是不會表現出令人馬上就能看出來的不安的。

  「雖然八歲了,可是……他的頭蓋骨有些異常,……即使知道迷了路,他也不會連哭帶嚎的……」

  「你說他頭蓋骨異常,能看出來麼?」

  「早就摘過瘤子了,當然能看出來了!」

  警官叫我們到治安室去辦手續,他們怎麼如此沉得住氣呀!於是,那既想得周到而又富有實際經驗的青年活動家就替我去了。我又以新幹線剪票口為起點,在車站大廳裡找來找去。雖然東京車站的內部很簡單,但是,當我們的孩子在那裡迷失時,它卻具有無限的深度,簡直不可測,能夠通往日本各地啦。

  當我尋找森已經歷時一個鐘頭時,麻生野集團的青年們帶領四國的反對核發電領袖,也就是那位四十多歲的小個子,從新幹線站台上走下來了。那小個子已從青年們那裡聽說了森下生時的異常是由於我遭受了核輻射,也就是我專為我妻子一個人奉獻的創造,所以,他也下了決心要參加尋找,刨根問底地問起森的特徵來了。

  「你一見面就能知道他是白癡,他長得就像把我縮小到2A3!」我粗暴的回答卻換來他的悲哀。

  就在我這樣找來找去的兩個來鐘頭裡,在我的頭腦裡閃現出那些斷斷續續的事情,直到以後不久就發生轉換之前,總是不時地再現,而且每次都添了新意。我以為森像被遺棄在硬幣自動開啟行李箱中的棄嬰一樣被遺棄在東京車站了,這個想法糾纏著我久久不能驅散。有時我又產生了森盲目地搭上火車跑到遠方被別人收養了的幻想而不能自拔。即使這種情形僅僅幾個星期,森也會失去和我這個父親之間親密的紐帶而變為陌生人了。說不定他也會在小肚子上留下意外的傷痕,才被別人當做長了狗眼的孩子發現……

  而且還有,當我想到森可能跌到站台下邊而被軋死的那種情景,我就覺得我所有的一切一切都完了。而且,我啊,我還感到那個被遺棄而又失蹤了的、連自己發生了什麼事都不能理解的、徘徊在莫名其妙的地方的迷途的孩子不是別人而正是我自己,我覺得我倆之間顛倒過來了,我倆發生了「轉換」。

  我這樣心神不定地在大廳裡轉來轉去,那位四國來的反對核發電的領袖看見孤零零的孩子就喊叫「森,森!」,他一邊喊一邊向我靠攏,用他那痛苦不堪和年逾不惑之年的人們當中罕見的純真的眼神望著我。每當我被他用那種目光凝視時,我就感到在東京車站龐大的人群裡又被拋棄了兩回或者三回了。於是,我低吟著布萊克①的詩句,那是我在你的小說中看到的引用的啊。「我的父啊,你拋棄了我,你去哪裡了啊?」可是,這樣一來,我就再也忍不住像一個陌生人求助(哈哈,向父親麼?)的沒有信仰的人那樣,當場大聲祈禱起來:

  Father!father!Where are you going?

  Or do not walk so fast.

  Speak,father,speak to your little boy.

  Or else I shall be lo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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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布萊克(William Blake一七五七—一八二七)英國詩人、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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