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擺脫危機者的調查書 | 上頁 下頁


  5

  又是一天下午很晚的時候,森的父親帶領他的兒子森到我家來了。一開始,森的父親在嫩葉稀疏的籬笆外邊一邊向裡邊偷看,一邊來來去去走了兩三趟。這個把中國幹部帽似的帽子深深壓到眉下的小個子,每當在我家門外轉變方向時都不自然地冷丁一停,然後再重新起步。我扒著窗簾緊閉的窗子往外看,琢磨他為什麼有那樣奇怪的動作,這才認出原來正是帶著森的森的父親。當我們的孩子們朝著某一方向走時,如果不對他們對語言或動作詳加解釋就叫他們改變方向,他們的軀體受到心中固有的慣性支配就會發生抵觸。有的父親拉著孩子的手,一不留神竟在轉身時扭了手腕。缺乏運動和由於貪吃而肥胖的我們的孩子們身上的慣性,是有相當大的力量的。我像尋求支持似地把兒子從他喜歡的那地方——冰箱的熱氣出口——叫起來,拉著他的手,在森的父親走上門前的磚地之前,走出了門廳。

  站在低矮的木板門前的森的父親看見我們父子走出來,立刻慌了神。但是,不用問,他說出的話和他那掛在眼角上和嘴角上的挑釁的冷笑一樣,露出了不肯承認自己怯懦的神氣。

  「看來你真被死猴兒嚇壞了,不是把我當做那傢伙了吧?」

  「與其說是嚇壞了,倒不如說厭惡呢。」

  「我曾經說過,也許那只是你憤世嫉俗的一種表現。不過,如果真的被他這樣闖進來,那事情本身倒也令人厭惡了。哈哈。」

  我開開門,低頭看著我的兒子和森的兒子相互見面時的一幕。他倆既不出聲,也不互相注視。只是引發了他倆埋在心裡的火一般的熱情,那熱情的溫度逐漸升高,不知不覺之間他倆的手指都去摸對方甲克衫的衣袋,他倆剛才沒有表情的很相像的臉上露出了呆癡的微笑。

  「說,你好。」我對兒子說。

  「好好……。」

  「你說,你好。」森的父親也對他兒子說。

  「你好……。」

  就這樣,我們替我們的孩子們問候之後,我剛要請森的父親進屋他卻說道:

  「不,站在這兒說話就行了。你已經找出那個看過了麼?」

  「那個?不,還夾在那捆信裡沒找出來。雖然那一捆已經拿出來了。說老實話,我一看那些抗議信啦,討人嫌的信啦的一大捆,我膩煩了。」

  你是個經年累月發表過許多作品的人啦,當然會那樣了。……不過,今天或明天,你也許會找出我的信來看,我想你重新看它還是會生氣的。總而言之,那是我充滿敵意寫的搗亂的信啊。哈哈。」

  本來森的父親是來向我提出某種調解方案的,但是,他好像感到那有可能傷害他的自尊,所以,一邊舔著假牙,一邊琢磨著尷尬的滋味兒。但是,森的父親終於從躊躇中走出來,事不關己似地說道:

  「聽我內人說,她對你講過麻生野的事啦。她以為和大眾傳播有關的人就像大家族一樣,都是連在一起的……所以,我在想,如果你對我的信生氣而要寫一點雜文,為了報復而誇大了某些事,恐怕麻生野當然和編輯們閒聊時說出我和麻生野的事也很不好。我是個無名之輩,倒也沒有什麼;可是,麻生野是有名的呀。而且我本來就是在核電站裡出過事故的人,再加上和麻生野的運動團體見過面,這些瓜葛都可能被反動刊物利用啊。」

  「我不寫無稽之談。而且,也不會把那一類事當做編輯的素材。」

  「可是,你對我內人撒謊,你說你對麻生野的事沒親耳聽到過。我感到這裡有陰謀啊。」

  「我個人確實認識麻生野,但是,沒有把這事告訴你太太的必要吧。你認識麻生野和我認識老生野,可不是一個立場呀。……好啦,進來說話吧。」

  於是,我和森的父親在書房裡相對而坐,我們的孩子們就在我倆的腿邊,雖然並不說話,卻的的確確在合作,在撕下來的紙片上畫起畫兒來了。妻子給孩子送來紙筆和點心,給我倆端來茶,但是森的父親不理她,她就退下去了。

  「因為我聽內人說你說過不認識麻生野,所以叫我費了心思,因為我親自向麻生野打聽過你呀。」

  「我還是他的熱烈的擁護者呢。不過,我得事先聲明,沒有必要把這事向你太太講明吧。」

  麻生野櫻麻在西班牙留學時,虛擲了他一生當中最寶貴的時光,不過,她自己和奉承她的人們可不那麼認為,反而把她當做女活動家,她並沒完成過什麼像樣的工作就成了有名的女記者了。她一生的目標就是拍電影,學習路易斯·普尼耶爾,並且超越他的電影。然而,在從事電影製作之前,她被捧上市民運動的領袖的地位上了。不過,她仍然把年輕人召集在身邊,進行精神、情感、軀體上的訓練,為即將開拍的電影做準備。在市民運動方面,她請來西班牙內戰以後流亡墨西哥的詩人,舉行穿越日本的旅行演講。她就這樣使市民運動和她終生的事業拍電影齊頭並進了。

  其實,使她更為知名的並不是拍制在電視上漫談婦女解放運動的一類電影,而是別的事情。並且,雖然說她虛擲了她一生當中最寶貴的時光,但是,她有點兒滑稽的大身板兒去頗具威嚴,在電視屏幕和群眾集會上都如明星一般大放異彩。

  我所看到的麻生野的電視討論是紀念那個在天皇制度下當兵侵略南洋,後來單獨走失,不知日本戰敗,堅持了二十五年作戰狀態的士兵歸國的富於戲劇性的節目。

  當屏幕上映出那位士兵居住過的小山洞和舉國歡迎他的場面之後,討論開始了。然而,顯然在她臉上露出了不快的神情,而且,好像她正是由於不快才發言的。我親眼看見她一邊對那位比這個沒趕上戰爭結束的士兵在海外流亡得更久的認真戰鬥的西班牙人講述此事,一邊由於心情更加不快而臉色蒼白。

  「說老實話,我認為麻生野是一位相當了不起的人物啊。不論是在電視上,還是在群眾集會上,我看她都是獨樹一幟的人。」

  「只是看看麼?不是聽說你還給她洗過腳麼?」

  「那,不過……」

  「當然啦,你僅僅是給她洗腳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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