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擺脫危機者的調查書 | 上頁 下頁 |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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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那個沒見過面的青年在心理上差不多糾纏六年多了。我聽見過他的聲音,他醉得呼哧呼哧地喘息著,通過電話線傳來微弱的聲音: 「我要殺你!我是「死猴兒」,我為什麼就得受五六年痛苦?我要宰你。」 他一天來了十二次電話,我拿起話筒,他沉默了一陣,然後用蚊子般的聲音說了第十三回: 「你趕快進精神病醫院吧!」 不過,死猴兒的主要武器是寫信,我簡直被他折騰得無可奈何了,因為信是用硬鉛筆寫在活頁本上撕下的紙上的,所以不把紙迎著光就看不清。信上寫道: 「因為你夫妻倆的血是肮髒的,所以才生了個白癡。不過,沒有必要讓我親手消滅你們。如果我這封信能夠打動你們的心,你們就應該在最近全家自殺了。」 這種信,以每週三封至五封的頻率送到。 死猴兒在信中誇耀他父親是「與你的家世不同的,日本最大的鋼廠的優秀營業員」,他是「良家子弟」,「每週都要接受精神科醫師的治療。」據說正在抄寫經文的他的母親,因為我妻子被那些信弄得神經衰弱,所以每月都寄來穀口雅春的雜誌,用以撫慰她心理上的創傷。也就是說,沒有一個人把死猴兒極為固執的討人嫌的勾當當做擾亂社會的行為,當然除了我和妻子以外。 「死猴兒」是他在電話中自報家門的,而且似乎頗為自豪,在信中也這樣自稱。死猴兒是納爾遜·奧爾格林《長著金手腕的人》一書中的吸毒者的幻覺,那人在戒毒期間感到脖子後邊扒著一隻死猴兒。這位給我來信的人的用意,就是向我宣告他是扒在我脖子上的死猴兒。 「我可以告訴你,你要想甩掉我這個麻煩,只有殺掉我,或者扭送警察,在我決心自殺以前,大概一直要做你的死猴吧。纏住一個人,在他自消自滅之前一直讓他苦惱,這對於抱著某種信念的人來說絕不是難事。如果想到那是死猴兒的事業的先天的屬性,就更能理解了。讓我來告訴你吧,我已經使一位姑娘哆哆嗦嗦了,然後我就扒上你的脖子,逮住你的是身經百戰的老手「死猴兒」啊。」 扭送警察?警察當然瞭解那青年曾給一同參加旅行研究會團體旅行的另外一所大學的女生郵寄過裝刀片的信的幾個月單戀的過程。但是,這位青年向警官表明了他並沒有加害的用意,於是就免予追究了。因此,死猴兒本人,也就是那位自發地前往精神病醫院的「良家子弟」,根據這一經驗就知道,他不論發生什麼行為,警察都會寬大他的。 但是,當那個一直纏住可憐的姑娘細脖兒的死猴兒發現再也沒有糾纏的價值時,為什麼就決定了下一步要纏住我的脖子呀?我每年看他八十多封信,看了好幾年也沒弄明白。可是,那青年一個勁兒要求我把他推向現實社會,作為給他的回報。關於我兒子是殘疾兒的情況,他大概是從區裡的特殊班級兒童名冊或者家長們互相聯絡的刊物上看到的。並且以死猴兒特有的敏感,嗅到了身為那種兒童的父親的作家是他在脖于的邊糾纏的最佳對象。遺憾的是,我不得不承認他的直感是卓絕的,痛苦了五六年的僅是死猴兒自己呀。 「不過,那青年也不僅僅是為了使你生厭才找到生存價值的吧。也許他給你寫那些離奇的信的最初的動機就是想通過你做些什麼,因為遭到你的拒絕而懷恨在心的。就連那位被嚇得打哆嗦的姑娘不也是因為他首先愛上了那位可憐的女學生麼?」 「他說想當一名評論家,他的家人也那樣希望。他在痛駡我和妻子的信以後,又寄來了寫著能否設法給他找一個涉足文壇的門路的半張稿紙。」 「雖然不能說因為你太嫌惡他就把一切責任都推到你身上,不過,現在提起他,我依舊認為他是個想要寫點東西的人吧。不過,從他的角度上來看的話,你倒是非常像你的同類啊。」 「死猴兒和我現在還在UFO的同一個光源的照射之下麼?」 「人家確實是這樣想的啊。」森的父親對面帶怒容的我當作樂趣來分析著。」那青年夢想的就是有朝一日或者乾坤倒轉、或者滄桑變遷,你在文壇上所做的事都由他接替,到那時就該由你給他寫那種搗亂的信了。而且,說不定那青年不僅要接管你的工作,還想把你的家庭生活也全部接管呢。所以,他才對並無文壇志趣的你的太太和光君也惡語相加呀。不是麼?恐怕直至接管之日為止,死猴兒都不會讓你消停啊。哈哈。因此,你恨那青年,一年到頭在肚子裡轉彎抹角地詛咒他,又有什麼意義呀?因為沒有這個死猴兒,你也會另外發現別的死猴兒,而且也會沒日沒夜地去憎恨他呀。也許那死猴兒就是你憤世嫉俗之心經過魔法幻燈的投影啊。哈哈。其實,我給你寫的那封抗議信,也是因為我要把內心的憎恨付於投影,而你恰恰被選做對象了。不過,我對你蔑視我的抗議信並不介意啊。」 「我並沒忽視它,而是認為它是不必寫回信的插在書架一角上的來信之一呀。」 「是吧。你不給我回信我也不會去威脅你,我看這就是原因了。不過,假如我想威脅敵人的話,我雖非死猴兒,也有能使一千萬人打哆嗦的手段啊。哈哈。因為按道理講我是造出一個小型原子彈的人啊。哈哈。」 造原子彈,即使是小型的也太可怕了! 這些話可不像佇立在五月陰霾的天空下的小學校體育場上等待我們的孩子的中年人說出來的了。我反倒想起了那位和森的父親一樣神經質地愛鑽牛角尖兒的妻子了。森的母親也是被這位先鋒派音樂家派頭的原子物理學家給嚇得打哆嗦的麼?我雖然沒有根據,但我感覺到森的父親就籠罩在那個印第人情調的、不僅在精神上而且在軀體上也十分緊湊的瘦小的妻子的威懾的陰影裡。如果他沒有感受到那樣的壓抑的話,難道他不是已經到了應該冒冒失失地說出使用小型原子彈來威脅之類的話的年齡了麼?回想一下那天,不管森的父親用意何在,他畢竟說出和不久以後成為他的生活方式和思想方法的核心的轉換有關的話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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