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擺脫危機者的調查書 | 上頁 下頁 |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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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就承認森的父親不但學有專長,而且是博覽群書的人了。於是,我依照他的建議,看了榮格的書,我從中體會到了極大的解放感,榮格的自傳在我的肉體內與我的有意與無意共同生活,找到了一種和解。在閱讀榮格自傳的過程中,我至少不再因為夢中的不幸而倍增現實生活中的悲慘了。自那以後,我一覺醒來就能在夢和現實生活之間打上楔子了。那種當我要起身離床時夢和現實生活在我的視野裡重疊的現象也消失了。儘管我的情緒還在殘夢之中,但是,畢竟向現實生活伸出腳來走下床了。 尤其令我高興的是榮格本人遇到的瑜迦行者所表達的「下意識在出生前的整體性」的思想。在「彼方」的下意識之中有整體性;從那裡又產生缺乏整體性的「此方」的意識。榮格還有一個夢,那就是裝著魔法幻燈透鏡的箱子似的飛碟。他說:「我們常常把空中的飛碟當成我們的投影;可是,現在,我們變成它們的投影了。我就是被魔法的幻燈投影為C.G.榮格的。不過,是誰操縱那架機器的呀?」 他本人並不打算去解決誰在操作機器這個問題,因為他本來已經得到了歡樂。雖然榮格斷言說道:「我的存在的意義在於生命向我拋擲了問題。或者相反,是由於我向世界投擲了問題。所以,我必須傳遞它的答案。」 我帶著濃厚的興趣夢想著這樣的事。UFO向地面投影,而那影像就是我和我的兒子。從我的影像溯到光源,用高中物理課上學會的方法畫虛線,這時,如果從我兒子的影像上也向光源引虛線,就會發現我倆都出自一個光源,我和我的兒子都包括在「下意識的出生前的總體性」之內。 我的確滿懷喜悅地相信那總體性,雖然並不能做到每時每刻都完全相信。儘管我倆出自一個光源,但事實上在地面上已經分支了兩個投影,而且我也明知我和我兒子都得在分支的情況下一個一個地死去。 就在我被榮格喚醒、有了新的體會的一周之內,偏巧森的父親沒來接他的兒子。代替他來學校的是那位在黑衣服下面露出細腿的印第安人似的心事重重、目光下垂的森的母親。雖然她只和我交談過一回,但那談話也是很離奇的。 「你認識那個姓麻生野的電視播音員麼?她和我家男人有關係,是個壞女人!你見到她時,告訴她不要再幹那事了!」她說時瞪大眼睛,褐點兒似的眸子在擴大了的眼白裡凝固不動。 「我聽說過麻生野櫻麻這個名字。」當我猶豫支吾時,森的母親已經搖晃著她那雖然瘦小但很結實的身子鑽進等待我們的孩子那群人所在的角落裡去了。 雖然漆黑而又垂直的頭髮緊貼在卵形的頭頂上,森的母親可以說是屬我們的母親的那一輩人的類型。但是,她的脖子向前探著,向斜下方不眨眼地凝視,而在她那令人起雞皮疙瘩的黑黝黝的臉上,卻帶著與等待在那裡的母親們毫無共同之處的一種特殊的時髦感。不過,顯然在森的母親那瘦小的身子上也具有和我們的孩子們的母親們同樣的遭遇了不幸的憂患而形成的性格。森的母親像生病的小鳥,一直哆嗦著,拒絕別的母親向她搭話。 4 「榮格看得如何啦?」森的父親再度露面的早晨,他又帶著挑釁的、不客氣的、死盯著我想要看出反應的目光說道。 「很有趣麼?合乎你的口味麼?」 「很有趣兒。榮格本人的夢更加令我著迷,甚至引起我的激情呢。那個UFO的夢。」 「那就是魔法的幻燈呀。」森的父親在高高的顴骨上裝點了幾絲高傲的微笑。而且,露出忽然若有所思的眼神…… 「你也去聽過心理學或者哲學課吧。你是理學院畢業的?」 「如論職業,我從前是原子物理學家。如果再告訴你我是核電站的職員,你不會認為我擴大了解釋範圍吧。我就是那一類的原子物理學家和核電站的從前的工程師。不過,提起你的出身,我倒是很瞭解啊。我甚至還給你寫過信呢,雖然沒收到回信。不過,那是給你的抗議信,所以,沒有回信我也不會因此不快。反過來說,雖然發出了抗議信,我的不快以及和我共事的夥伴們的不快也不能一筆勾銷啊。」 「啊?是麼,有過這樣的事麼?如此說來,我倒真從核電站的研究人員手中接到過信,而且也確實沒寫回信。那大概是三四年前的事啦。不過,我認為那封信裡沒有我必須要回信的內容,記得模模糊糊的了……」 「我可不是又來向你抗議的。像那種抗議還常常有麼?」 「當然有啦。有的可以給他們寫簡單的回信,也有的像你的信那樣,預先就知道得不到對方的回信,大體上也就是這樣兩種抗議信。不過,最令人不快的是另外一種信。那恐怕不具體對你講就不可能明白了……」 「什麼樣的信?」 「其實,那信太差勁兒了。」我說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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