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擺脫危機者的調查書 | 上頁 下頁


  「我做了個無聊的夢。」我仍然不動聲色地回答,不過,不想告訴他夢的內容。他會認為你到了難以成寐的年齡了,年輕時即便失眠也和這個性質不同啊。

  「我睡眠也很苦惱了,到了這般年齡都這樣麼?睡著的時候,微調式的異常令人苦惱啊。因為那不是單一的具有方向性的異常,它很新奇,每次都出乎意料之外,所以睜開眼睛時就像被蜘蛛捕住吸幹了血的羽蠆了,不但精神萎靡不振,而且渾身癱軟無力……我懷疑那是將要發生什麼的預兆啦。」我覺得我和森的父親之間又有了某些接近,雖然不能說那是令人高興的事。

  「人一到中年就發生一種猝死病,你知道麼!開始的時候,我把那種預兆當成猝死的前兆了。但並不是。有一段時期,我怕死,不喝得爛醉就不能入睡。那是三十歲以後的事呀,哈哈。我確實對死費盡了心思,那就是我在夜裡的全部精神活動啊。所以,我對想到死的別人也很敏感,即使在街上遇見小學生,也會發現,啊,這傢伙想死啊!我看書時也是如此,伯格森①把想像力定義為「對死的不可避免的理性象徵的自然防禦式的反作用」,我看見這定義就想像到他半夜裡睜著眼睛在黑暗中尋找紅道道兒了。哈哈。

  也許小林秀雄②對伯格森的研究是從他母親去世之日接踵而來的大螢火蟲的故事開始的吧。我忍俊不住要因這件事把他看作那種人,儘管我從小就因為這位評論家懂得原子物理而為之傾倒過。但是,小林秀雄也可能中止對伯格森的研究而轉向本居宣長③,那樣的話,他就得從栽植在宣長所造的兩座墳墓當中那座真墳的饅頭形封土上的櫻樹寫起了。我一看這些,我的夢想就被固定觀念所代替了。但是,怎能為小林秀雄尋求救援啊?因為我們即使不是大批殺戮的犧牲品也得一個一個地死去呀。但是,在這期間,死的問題尚未解決就暫且擱在一旁了。不料,又出現了新問題。那就是我從研究所的同事那裡獲得了據說比酒精更合理的黃色安眠藥,我開始服用它了。服下安眠藥的第二天早晨,睜開眼一看,枕頭被淚水鼻涕和口涎弄成了濕抹布。雖然我的臉趴在那上面已呈窒息狀態,但是,那簡直甜美極了。而且,充滿了無限的、難以置信的幸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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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亨利·伯格森(Henri Louis Bergson一八五九—一九四一)法國哲學家,一九二七年獲諾貝爾獎,包容譯注。

  ②小林秀雄(一九〇二—?)日本文學評論家。

  ③本居宣長(一七三〇—一八〇一)日本江戶時期國學家。包容譯注。

  既然我狂喜到了流淚、流鼻涕和口涎的地步,而且是帶著無比幸福的餘韻醒來的,雖沒有留下記憶,但在睡夢之中的藥片所給予的影響無疑是強烈的了。難道不是因為不願從那非常幸福的世界回到這裡而進行過反抗,所以才流淚嗎?於是,我就把記憶中沒有的這個夢當做新問題來思考了。但是,我看了名叫卡斯塔涅達的南美人寫的書,發現他寫了和我大體相同的經歷。

  卡斯塔涅達從墨西哥的亞基人那裡懂得了仙人掌花的幻覺效果,據說他在精神上得到了一次既廣泛而又深刻的體驗。他在夢中時,亞基人圍攏他、守護他。當他醒來時,又噁心又頭部劇痛,心臟像要炸裂,他迷迷糊糊地單腿旋轉,直到他爬進屋前的溝裡才清醒過來。他多麼不願從夢境中回到現實裡來呀。雖然我夢中的行為並沒有證人,但是,我也做過那樣的夢,我在那種夢中不是也從死亡的恐懼中解脫出來了麼?雖然我如此設想,但再也不去索取那種藥片了。因為卡斯塔涅達已從亞基人那裡逃跑了,我怕再做這夢就會受到給我藥片的同事的支配了。

  森的父親抿了抿和他的年齡不相稱的可愛的小嘴兒,然後嗔怪似地瞪著我。他好像剛才就看透了我渴望得到一顆那種黃藥片,所以他給這個冗長的真假難辨的故事留下漏洞使我失望,他才滿意。不過,森的父親好像也因為我表現出明顯的失望而讓步了。他這樣建議:

  「其實,你只要讀一讀榮格①自傳,關於夢的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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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卡爾·古斯塔夫·榮格(Carl Gustau Jung一八七五—一八六一)瑞士心理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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