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擺脫危機者的調查書 | 上頁 下頁


  「是《往生要集》麼?」

  「就是《往生要集》裡詳述肉體的細節的那部分啊。我對醫生說,你如果想起那一段敘述就會感到恐怖了。那時,我當然不能引經據典了。但是,後來照著書往下抄時,書上是這樣寫的:

  「(人體由)三百六十塊骨頭組成,有如腐朽之屋,以各種不同的關節為支撐,細血管通遍全身。五百片肌肉好似粘在牆上的泥土,五百片肌肉由六根血管連接,(關節)纏繞著七百根細血管,貼在十六根粗血管上。如此結構複雜的人體,怎麼能沒有痛苦啊。何況離開母胎七日就有八萬條穴居的蟲子從體內爬出來到處亂咬。」

  雖然如此,學識淵博的泊信卻沒有能在浩如煙海的經典之中發掘出有關牙垢附著的那一章節,實屬咄咄怪事。

  「你既然提起《往生要集》,說明你相信存在著死後的世界了?」

  「我總在思考死後的事啊。我把死當作幻影,可是,我所看到的死後的幻影裡卻沒有這個我,甚至也沒有對我的清楚的記憶,而只是根據遺留在這個世界上的兒子而形成的我死後的幻影。我想,只要我一死,我的兒子立刻就能把我從記憶中抹去。因為即使還有記憶的片斷在他的頭腦中泛起,他也不能再把它重新組織起來,向他自己或者向別人表達我這個死去的父親的形象了。因此,我的死後,在兒子的肉體和意識之中,已經變為絕對的「無」了。依然活著的我已經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一幕了。」

  「我也有這樣的感受啊。因為我有時也感到我死後的幻影向我逼來。特別是每逢發生什麼新聞時,……譬如,你看過有關活在三宅島上的那個人的報道麼?」

  「看了,看了!」我回答時,那篇報道又喚起我的記憶,我感到窒息。

  至此,我們又陷入了沉默。有一類新聞是我們這些孩子的父母絕對不能遺漏的。森的父親和我都看過的新聞報道的內容是這樣的:

  有一個人由於有聽覺和語言能力方面的殘障,被遺棄在松澤醫院,當了十八年花匠。他三歲時患小兒麻痹,和家人住在三宅島的洞穴裡。但是,到了他二十七歲的那年,他的家人離開了那座海島,他就孤零零一個人守在山上。後來,發生了山火,也有人說並非山火而可能是他做飯時引起大火,他就在撲火搜山時被搜出來,送進了精神病醫院。後來,他被遺忘了十八年。到了第十九年,他被發現,送到國立聽力語言傷殘中心,才和別離了十八年的姐姐在神奈川重逢。不料,他突然回到自己的房裡,放飛了他飼養已久的小鳥,然後就失蹤了。他姐姐後悔不迭地說:「那時告訴他我們早已不住在三宅島就好了。」

  那人身高一百五十九公分、體重六十公斤、戴眼鏡、左腿行走不便、穿黃色甲克衫、運動鞋。他四十八歲時在山野生活中下腹部受傷,被當作罕見的病例登在醫學雜誌上。下腹部,罕見的傷!

  事實上,在他被人遺忘了的十八年的監禁生活當中,別人從他那裡唯一能瞭解到的就是下腹部罕見的傷。然而,當他闊別十八年之後與姐姐相逢時,不知是由於什麼使那個在精神病醫院裡從來不曾憂傷過的人忽然覺醒,他一去不返了,為了回歸搜山的地方……

  「這篇報道使我產生了那樣具體、那樣真實的我兒子的幻影,所以,我膩煩透啦。」

  隔了半晌,森的父親才這樣說道。

  我看見我兒子的身影了,他仿佛就是那個從來沒有憂傷過的精神病醫院的花匠,而且是前後幹了十八年的花匠。然後,他忽然情緒激昂起來,那就是他從未被別人發現過的本質覺醒了。當然,我死去之後就不可能再有能夠看見兒子的前前後後的目光了,不過,我妻子的目光可就另當別論了。後來,我兒子出發了,向搜山以前他的三宅島進發。但是,四十八歲的兒子再也等不到任憑他的情感衝動把他帶回目的地的那一天了。因為他的目的地只能是在已經死去了的我的這邊,他終於去向不明了。然而,那不是豪邁的壯舉麼?因為我兒子的頭上包紮著縫著塑膠板的傷口,此行是頗為冒險的。所以,每當我看到這死後的幻影時,我都想替他把那些包紮拆掉……

  我們的孩子們雙手捂著頭部,腳尖兒朝裡、慢慢騰騰地走來。於是,各種各樣的談話都在半截子裡中斷了。其實,剛才我們之間的談話,只不過為了等孩子而消磨時間罷了。

  3

  但是,既然在談話之間已經引起了波動,要像根本沒有發生那回事似的也是辦不到的。當我接來兒子熱乎乎小身子,興致勃勃地呵護著他那徬徨在狹小而又幽暗的天地裡的一顆心回到家裡時,那不安像冬芽似地蜷縮了。可是,那天夜裡,冬芽卻在我的夢中開花了。那一陣子,我常常做把現實生活原封不動地描下來,而又把細節肆意誇張了的夢。當我從那樣的夢中醒來時,我不但要陪伴著我殘夢帶來的憂傷,而且還面臨著即將發生而又必須接受的殘酷的現實,例如在我剛才痛苦的睡眠裡,牙垢就牢固地粘結在牙齒上,這一類殘酷的現實一映入眼簾,我馬上就沮喪了。

  我對森的父親講了回歸三宅島的那個人的故事以後所做的夢,是個模模糊糊的夢中夢,所以,醒來之後,就只剩下極少的記憶了。可是,那厭煩的心情卻久久不能消失。雖然千辛萬苦地回到了三宅島,但是不知怎樣才能找到洞穴,而在停船處徘徊的那個瘋子——我的兒子——也就是我,只好解開短褲看下腹部的傷疤,仿佛在查看唯一找到的地圖。森的父親毫不客氣地渾身上下地打量著把孩子送到學校之後仍然沒從殘夢中擺脫出來的我,簡直令我惱火,森的父親說道:

  「你宿醉未醒麼?」他說完就哈哈地笑了兩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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