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擺脫危機者的調查書 | 上頁 下頁 |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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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剛開始的時候,森的父親和我搭話,似乎不是為了開闢共識的道路,而是為了明確地表達敵意才對我說話的。四月的一天早晨,剛開始來迎接兒子的森的父親對從上學期就一直接兒子的我瘋狂地挑釁道: 「我在外國的研究所裡幹過,我看得出來,有你這樣牙齒的人,就表明了他是出身於什麼階層的了。」 森的父親說完就露出他排列得過於整齊的牙齒,向兩旁裂開他那形狀雖好但太稚嫩的嘴唇,進一步強調他的牙齒漂亮。 「的確,我的牙齒代表著我的階層,但也代表著時間。這代表著戰時和戰後糧荒時期的少年階層啊。難道那不包括我們整個的一代人麼?」 森的父親作為一位成人畢竟還太幼稚,用他那圓圓的水靈靈的大眼睛睥睨著,沉思了一下。然後淡淡地表示了要停止挑釁。 「是啊。如此說來,倒也是的。」 森的父親所以向我挑釁,是因為那天早晨我看不慣他像指揮作戰的將軍似的站在體育場上,而告訴他特殊班學童家長應在哪裡等候他才對我採取報復的。我雖不是胸襟開闊之人,但是,那天早晨卻根本沒動氣,因為我深知領著一名我們的孩子,擠進擁擠的公共汽車,走上又走下一級又一級的天橋臺階,好容易才趕到學校,還必須把忐忑不安的孩子交給人家;頭一次經歷這些的父親會對外界的一切發動攻擊,是很自然的現象,我是飽嘗了這種滋味的人啦…… 我沒有什麼特別的根據就懷疑起森的父親是一位先鋒派①音樂家了。因為他太像那位當時正在日本籌劃演出名為「意料之外」②的小劇的、揚言會彈奧利弗·梅西昂③就是世界第一鋼琴家的高橋悠治了。我當然能夠區別出森的父親和高橋悠治,但是,我仍然覺得他像先鋒派音樂家。 -------- ①先鋒派又稱前衛派(Auant-garde),指第一次大戰後產生於法國的否定古典傳統的藝術派別。 ②即「Happening」,當時在美國興起的追求偶然性和衝動的藝術表演 ③Olivier Messiaen(1908—),法國作曲家。 第二天,森的母親代替森的父親送孩子來了。也就是森的母親來了。她在早晨交接孩子時,向教師解釋了情況。她是個小個子女人,身穿黑色舊連衣裙,看上去像印第安人。雖然那些接送孩子的母親們都一律按順序等待著和教師談話,而她好像有特別重要的話要說,並且絕對不可能把機會讓給別人而悶聲不響,她仿佛鑽了牛角尖,必須把話全都傾吐出來。其實,那也是所有的母親在那裡表示出來的態度。不過,這位黑眼珠很大的小個子女人的態度裡卻好像有一種令人感到很美的力量。因為那天也應該是她丈夫來接送的,所以孩子期待的也是他父親,當然不能認為他有意規避他母親,但是,當他在期待當中展開了內心活動受到了阻礙時,無疑使他陷入了不安。難道不能改變他在迎接他的時間到來之前的心境麼?她丈夫正在醫治牙齦膿腫的門牙,今天早上偏偏又弄壞了臨時裝的假牙,所以不願在人前露面…… 到了又一個第二天的早晨,森的父親戴上臨時裝上的假牙來了。他一看見我就大模大樣地講起治牙來了。 「牙一被拔下去,就知道具體的死亡已經到達什麼地方了。我經常用舌頭舔那用塑膠製成的牙齒、牙床,我是在體驗死亡啊。森也縫了一塊塑膠頭蓋骨,所以,我想他也會有同樣的感觸啊,在他心裡……」 這樣一來,我明白了森的父親的兒子出生時的異常病例是和我兒子的病例相似的了。我的體會和托爾斯泰的名言恰恰相反;「與幸福的生活是相似的一樣,不幸的橫禍也大體相似。」 「你如果用慣了假牙,恐怕就體驗不到死亡的滋味兒了?」 「你也是假牙?」 「不,我依舊是為做廣告的自己的牙呀。」 「總而言之,你如果打算真實地體會死亡,我看沒有比治牙再好的了。」 給我清除牙垢的牙科醫師是個非常快活的人,不過,他表露的另一個面孔卻像掉進憂鬱症的無底深淵,並且在他自己的頭蓋骨上開動了每分鐘五十萬轉的氣鑽的樣子。我弄不清楚我們這位快活的牙醫是在勉勵沉向無底的憂鬱的深淵的自己,還是打算告訴我他很歡迎那昂貴的醫療費。不過,即使那是一種表像,他那快活勁兒也是值得慶倖的表演了。他在我的牙床上噗哧嘯哧地打麻藥,我一邊感覺到那已經成為我的軀體的一部分的結實的牙垢正在被摳下去,一邊又不能不憂慮我那不斷衰退的牙齒的命運。而且也不能不想到僅僅是因為擁有這些牙齒而不得不每隔半年就遭受一回這種清除牙垢的痛苦。因此,我把發臭的死亡的碎渣呈現在別人眼前,張開大嘴,噙著眼淚。因為候診室裡開著電視,我聽著宣傳刷牙用具的廣告,就更加渾身乏力了。 那廣告發出歡快、有力的聲音: 有人說最近牙齒長長了。但是,成年以後的牙齒是不可能再長的了。那是牙齦萎縮了! 「雖然我去看牙只是為了清除牙垢,可是,每次去看牙時我都聯想到《往生要集》①來。」 -------- ①《往生要集》公元九八五年日本人源信所著勸人信佛的經典之作,對日本後世的文學、藝術有很大影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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