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被偷換的孩子 | 上頁 下頁
五十六


  古義人沒有理會千樫的諷刺,接著朗讀了在墳墓中遇見天使的這一段。天使說,你們馬上去加利利,把這裡發生的事情,即耶穌復活的事告訴彼得。可是為什麼女人們害怕得沒有這麼去做呢?而《馬可福音》到這裡就結束了,古義人解釋了關於這一點作者的看法。

  古義人還說,福音書的講義和看這本書的人的關係清晰地浮現了出來這一點很有趣。像自己這樣職業的人會特別感興趣。雖然並不認為小說家的想法對於福音書的解釋有什麼意義,但自己覺得這個故事的結尾,無論對於講故事的人自己,還是對於今後的讀者,都是很有效果和質量的寫法……

  而且這樣的研究在我國很少見,作者在分析了有細微差異的方法論的基礎上,逐一研究了種種學說,的確不失為一篇優秀的論文。

  古義人這樣講解時,千樫心不在焉地聽著。千樫在夢想著。這些女人,從耶穌活動的初期就跟隨在他的身邊,她們自己也經受了嚴酷的考驗。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後,男弟子們逃走了,但她們一直守在耶穌旁邊,實在是些有膽量的女人。

  然而,這些女人得知耶穌復活而逃走,嚇得不敢說話這一點,為什麼就沒有意義呢?是不是可以認為,是特意把沒有將天使的話傳達給耶穌弟子這一否定的意義,寫在了福音書結尾的呢?

  如果天使說了那些話,但耶穌沒有在加利利和弟子們見面,而且這是沒有將天使的話傳達給耶穌弟子的女人們的過失的話,就必須把她們的沉默寫進福音書,被世人永遠責難吧。可是,儘管女人們的沉默使天使的話等於白說了,但耶穌不是也使復活後的自己現身在弟子們面前了嗎?

  千樫接下來想的是,我在那個黑夜,擔心地等著兩天沒回家的哥哥。哥哥和朋友回來後,又為他們那可憐的樣子而戰慄,嚇得快要暈過去了,而且沒對任何人提起,因為太恐怖了……

  那僅僅是恐懼……但是,我內心至今還懷有對那個黑暗前的黎明的恐懼,這本身有什麼意義呢?儘管它沒有給予哥哥和丈夫還有我以積極的東西,但從有和沒有那個黑暗的夜晚是不一樣的這一點來看,怎麼能說沒有意義呢?

  千樫想像著兩千年前,因恐懼而逃走的女人們分別躲在自己家裡不敢吭聲的時候,復活的耶穌想要在加利利和弟子們見面的情景。女人們嚇得不敢說話時,朝著以馬仵斯村走去的弟子們——《路迦福音》裡是聽說了女人們遇見的事的人們——聽了在途中遇見的同行者的話,心裡火熱起來。他們不知道他是耶穌,聽了他的話心裡火熱起來。千樫想到這些弟子以及害怕得不敢說話的女人們,感到把自己納入這些因恐懼而沉默的女人們之中,心情就安寧得多了……

  千樫又想起古義人從柏林帶回來的畫冊使自己的心情劇烈動盪。愛達的媽媽,呆呆地坐在樹下的憂鬱的面容,完全是個軟弱無力的女性,似乎畫家是有意把她作為《馬可福音》裡因恐懼而沉默的女人之一來描繪似的。剛開始看這本畫冊時,自己就對坐在樹下的母親產生了親切感……

  至於自己經歷了恐懼的事而逃跑、沉默,是在生下畸形嬰兒的時候。在產床上,我聽見接生的護士「啊」地叫了一聲音!後來這個聲音一直清晰地迴響在我幽暗的心底。有時甚至覺得這會不會是看見深夜回來的吾良和他的朋友時,被壓抑的湧上喉嚨來的聲音呢。那天,當我從昏迷中醒來時,竟為自己不是躺在黑暗陰冷的佛堂裡,而是躺在醫院的病房裡而感到不可思議。

  吾良只是為了見見古義人而來訪已是多年不曾有過的事了。不過,他在電影界蕭條時租借的舊大手的多摩川攝影棚工作時,經常到離得不遠的成城學園的古義人家裡來。

  千樫覺得有趣的事情之一是,古義人不喜歡別人動他的藏書,只有吾良例外,不僅可以亂動,還可以隨意拿走古義人尚未及閱讀的新書。而且,吾良的習慣一向是,一旦拿走後就要看個明明白白,因此不能指望書能夠平安還回來。

  這一天,古義人收到了也特別吸引著千樫的《沒有特性的男人》校訂版的英譯本,古義人解釋說穆西爾①的遺稿部分是以不同於以前的方式編輯的,還說自己看到最初的翻譯時,反而被「習作」「初期的習作」或「草稿」「筆記」之類的文章吸引了。甚至覺得小說的本體只是依靠這些東西而成立的作品……

  沒有工夫讀英文小說的吾良,研究了印有穆西爾照片的有趣封面後,望著窗外葉子剛開始發紅的山茱萸和開著大紅花朵的秋玫瑰。千樫想起這玫瑰居然叫「威廉·莎士比亞」,由此還想起了吾良頭髮還黑油油的時候的事。儘管梅子說他頭髮染過……

  後來吾良這麼說過:

  「你第一次看《沒有特性的男人》是阿光出生前後吧?我記得你曾說過,以這種寫法,也許能寫出以前無法表現的主題。可是你沒有這樣寫。」

  千樫並不覺得吾良帶有批評的口吻。但古義人仿佛被詰問似的說:

  「我要再好好看一下這個版本的習作和筆記部分。研究一下那個時候以這種寫法才能寫作的有關思考。從那以來的二十年,我一直在修煉小說的寫作方法,所以這次也許能寫出來了。」

  對此,吾良——千樫感覺很稀罕——迎合似的附和著說:

  「我希望你能找到這種表現形式。因為歸根結底這是咱們共同的表現啊……」

  雖說後來才明白吾良是在諷刺,但千樫當時不由得插話道:

  「對於吾良來說,所謂自己的表現,就是電影吧……」

  「不,不,不是那麼簡單的事。」吾良邊說邊凝視著窗外搖曳的秋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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