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被偷換的孩子 | 上頁 下頁
五十七


  現在吾良已經死了,千樫以古義人從柏林帶回來的畫冊為契機,重新開始思考自己內心潛藏的東西時,古義人給她講了與此有關的和吾良的對話。於是,千樫對古義人說道:「請你把那天晚上的事寫出來。」

  「你自己不是也找到了把一直想寫的東西表現出來的形式嗎?你的表現形式與吾良和我的表現是完全不同的……你畫成畫冊的話,吾良也會感興趣的。」

  千樫沒有回答。對於哥哥和自己的個性、才能的區別,從幼兒時就感覺到了。類似點可以說幾乎沒有。不過在繪畫能力上卻是相同的,有位親友這樣說過。可千樫覺得吾良的畫和自己的畫是完全不同的。吾良在人生終結之前讚賞了自己的繪畫體裁,這只能說是個例外。再說,自己根本不認為自己能夠將對於吾良和古義人來說重要的事件畫成畫冊。

  這話說起來又要扯遠了。千樫自從和古義人結婚以後,她就意識到了一件事,即丈夫是個無論問他什麼都不會不給予回答的人。而自己和吾良呢——這是個很難得的共同點——比起用語言來反駁,覺得沉默更自然一些。對於丈夫一天數次提出的問題,千樫都不作回答。因為從一開始交往直到結婚之後很長時間,她都聽不太懂丈夫所說的話的意思。她看見丈夫和吾良說話的時候,對丈夫的提問,吾良常常是以沉默來應對。在這種時候,古義人雖說不是每一次,但一般都是很不高興的樣子。千樫雖然很擔心,但也毫無辦法。

  千樫自從遇見那本不可思議地使自己感覺親切的,具有綜合感召力的畫冊後,便對這件事開始深入思考起來,但並不認為自己有可能把它畫在畫冊上給古義人看。同樣,對於吾良的電影來說也是如此吧?

  千樫覺得自己對丈夫表現的沉默和吾良對古義人所表現的沉默或許有著共通之處——這也算是個難得的共同點。

  接到梅子打來的,告知吾良從大廈頂上跳下去自殺的消息——事件發生在剛入夜的時候——現在必須馬上去警察局的電話時,正是深夜時分。千樫走進了古義人睡覺的書房。她知道這樣會叫醒睡著的古義人,但這是結婚以來,千樫第二次在半夜走進古義人的書房。第一次是黎明時分,是去告訴他:

  「肯尼迪被暗殺了。」

  那天清晨,千樫醒來後馬上聽了臨時新聞並興奮起來。就連那麼瀟灑而才氣超群的,事業成功並受到世間愛戴的人,也會被猥瑣卑鄙的人一舉毀滅。千樫仿佛悟到了「真諦」。她還覺得,這與吾良少年時代發生的那件事是相通的。儘管吾良會苦笑著說「你怎麼把我和肯尼迪相比?」而且,千樫看到塞利達的畫冊時,感到這裡所描寫的事情自己全都知道。據說,塞利達是由於林德巴古夫婦的愛子被誘拐而受到了啟發,但肯尼迪被暗殺不也同樣是光明與黑暗的混雜嗎?得知肯尼迪被暗殺的那天早晨,千樫覺得開始明白了現在所知道的事情的重要核心。

  那個時期,看書到深夜後,丈夫習慣于喝上半杯威士忌才入睡。當時,丈夫從毛毯裡露出蒼白的臉,聽了千樫的話,臉色更加蒼白了,什麼也沒說便把毛毯又蒙到了頭上。千樫期待著古義人這樣回答,「那麼優秀的人卻遭遇了最悲慘的厄運」。如果古義人當時這麼說了,千樫去告訴丈夫吾良跳樓自殺的消息時,就會想起這句話,並把它說出來,於是古義人也許會像上次那樣說出,「原來吾良也是這樣遭厄運的人哪」,千樫這樣想像著……

  圍繞《馬可福音》新研究的討論的一個星期後,千樫發現古義人完全失去了那次討論時的興奮,臉色變得陰沉可怕。丈夫已經沒有幾根黑髮的頭抵在客廳的窗玻璃上,凝視著院子。千樫從他背後看到這非同尋常的樣子,沒有打擾他就回了房間。又過了快一個小時,千樫到客廳裡來一看,丈夫還是那個姿勢。已經進入老年期的男人一般不大會這樣吧。千樫同情地想,如果古義人再上點兒歲數,只是一味地回想人生中那些令人懊悔的事就太可憐了。因為沒有人能夠把手指伸進他那花白的頭腦裡去,為他除掉令他痛苦的回憶。

  對於吾良來說也是同樣的吧。假如吾良的人生中也例外地存在著悔恨的話,那麼他是將經驗的細節聚集成硬塊來記憶的人,正如他的電影所表現的那樣——吾良經常說到古義人的記憶力,如果古義人是以語言來記憶的話,吾良就是具有將情景復原的特殊才能的人——那將是多麼痛苦啊。人類應該具有可以暴力性地破壞精密記錄的構造體,並不特別複雜的手段……

  千樫坐在以不自然的姿勢站立了兩個小時之久的古義人身後,不忍多看他一眼。古義人雖然不喜歡運動,卻是個喜歡活動的人。除了看書寫字外,極少看見他長時間靜止不動。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呢?這時,千樫忽然發現阿光也站在丈夫身邊。阿光覺得不僅父親行為古怪,母親也受了感染,再也憋不住了,對他們兩人發話道:

  「你們到底怎麼了?」

  千樫感到深深的悲戚,正像自己無法阻止吾良的自我毀滅那樣,自己現在在防備古義人同樣的行為上,即便和阿光相比——且不說聽了爸爸的歌聲,像愛達那樣採取正確的行動——卻什麼也沒有做……

  這天晚上,阿光很晚才回到自己的臥室去之後,千樫坐在丈夫工作時坐的背朝院子的扶手椅旁的沙發上。古義人把從柏林買回來的,除了書以外的惟一的東西——鑲了柿色邊框的黑色木板放在膝蓋上寫東西。不一會兒,他抬起好久沒刮鬍鬚的臉,似乎想要跟千樫說什麼。每當這時都說明他陷入了深深的憂鬱,因為平時他都會和千樫聊起今天看書的感想的。

  「你從來沒有像今天白天那樣一動不動地看過窗外吧?」

  「我知道你在觀察我,可是懶得改姿勢了。」古義人回答。

  「發生什麼事了?」

  「……你聽說過蟻松這個人吧?像是給吾良捧場的,可又不太像……那傢伙給我來了封信,今天,你和阿光去醫院取藥的時候,用特快專遞寄來的……也許是普通專遞吧。這大概是那個不可一世的名記最得意的有郵遞證明的最簡便的形式吧。這是為寫揭發文章的預備手續,即可以證明寄出了信,並肯定收到了。看來這些傢伙模仿的都是同一個前輩啊。我覺得對這種提議發表看法根本沒有意義。他估計到我會這麼想,事先就在文章開頭寫了對於自己寫的』鄭重的『的信,那傢伙肯定會無視的,等等。

  蟻松的信是二百字稿紙的複印件。

  「……和吾良有關?」

  「沒有說明是哪家雜誌,只是說報道中的女性厭倦了在國外躲躲藏藏的生活而回國了,你不覺得有義務和她見個面,聽她說些什麼嗎?等等。他還說,聽許多記者說,你對於阿光這樣的親屬過於呵護,對於無名的弱者卻是冷漠的……」

  「我覺得你沒這個義務,那女子要和你見面有什麼目的嗎?」

  「所以,蟻松打算以我無視他的提議為由編造故事吧。假如這位女性真有其人,這個男人是否受到她的什麼託付是值得懷疑的。」

  「你就為這件事冥思苦想嗎?」

  千樫這樣說並沒有什麼用意。但是,古義人卻表現出了與他的花白鬍鬚不協調的狼狽相。

  「……我曾經跟你說過,吾良三年前在柏林電影節上見過的姑娘,如果她就是連蟻松這種男人都認為境況悲慘的女性的話,……可這是毫無根據的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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