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被偷換的孩子 | 上頁 下頁
三十九


  再度開始戰鬥的古義人已經放棄了將甲魚頭水平切掉的打算了。就像美國西部片裡不用手槍,而用獵槍連發那樣,用中國菜刀照著甲魚的脖頸側面連續砍下去,終於將那個地方砍出了血淋淋的一個大口子,然後才把已經無處可縮的甲魚頭切了下來!接著,按照以往的解體程序進行,甲魚即便被切掉了頭,每切掉它的四隻腳爪中的一隻時,甲魚,或者說甲魚的腳爪本身就表現出頑強而堅韌的抵抗。好不容易把四隻腳爪都切掉後,將它翻過來,只見圓鼓鼓的三角形尾巴下面伸出一條成年人中指般粗細的,像骨頭那樣堅硬而彎曲的陰莖,這使古義人吃了一驚。所有活計都幹完了時,只見箱子底部留下一灘三釐米深的血水。擦去四濺的血點,又把箱子沖洗乾淨後,看看手錶已經是淩晨三點了。

  古義人從解體後的一堆甲魚肉中挑出油炸著吃的部分放入冰箱,將餘下的連骨頭帶肉和切下來的甲殼裙邊一股腦兒地扔進大鍋去煮湯。古義人一直站在漸漸滾沸的鍋邊,撈去浮上來的血沫,腿站得生疼。隨後,再加入料酒、生薑和鹽,就煮成了一大鍋甲魚湯。古義人覺得在這鍋湯麵前,自己顯得那麼渺小。古義人不想喝這些湯,而且也不想讓千樫和阿光喝。

  在書房的煮甲魚的腥味一直飄散到了這裡——簡易床上剛躺下不大工夫,古義人又爬起來穿上帶血腥味的衣服,下樓去了廚房。他費了好大力氣,將大鍋裡煮的東西全都倒進了垃圾桶。放進冰箱裡的肉也扔掉了。黎明時分的天空還陰沉沉的,寒氣襲人。把沉重的垃圾桶搬到外面時,古義人感到從污濁混沌的天空仿佛降下了使自己顯露出暴力性內心的傢伙們的嘲笑。首先聽到的是憤怒的甲魚那粗重的鼻息……似乎在說,連那麼棒的甲魚之王死後都沒有靈魂,何況你呢。

  古義人為自己回國當天從深夜到黎明的血腥戰鬥使千樫和阿光害怕而羞愧。從第二天開始,由於時差而缺覺的腦袋暈乎乎的,淺睡醒來,到樓下也是只顧整理郵件,沒有和千樫談論他在柏林期間的情況。這一方面是因為有關在柏林的詳細情況,已經在傳真中一一報告過了。阿光意識到了父親身上的自閉氣息,以很小的音量聽著FM廣播,裝作父親還沒回國似的,不時又偷偷瞅瞅父親,表示他在聽父親作為禮物送給他的CD。古義人沒有告訴千樫和阿光,其實正是為了他們,他才沒有給在書房裡盼望自己回家的田龜裝電池的。使這樣打發時日

  來適應時差的古義人多少能夠心安的是,上樓進了書房,就會有一個和自己一直關係密切的書架。古義人為了回避沉默的千樫和阿光批評的目光,深深地坐進沙發椅裡,長時間地瞧著書架。因為古義人感到高高的書架上的弗利達·加羅的畫冊和評傳中的一張複製畫能夠說明自己和這些書籍的關係。應該說,那張畫成了一幅清晰可見的幻影。

  一坐到書籍面前,就感覺自己腦殼裡的鮮紅的心臟被透視了出來。每瓣心臟上都纏繞著許多條纖細的血管,有幾根血管伸出了腦殼。仔細一看,那一根根的血管竟觸到了書架上的一本本書。他為這些書與自己的以血管為媒介的聯繫感到安心,同時也伴隨著悲傷的失重感。

  這說不定是古義人發脹的頭腦在間歇性的睡眠中夢見的。

  在清醒著的時候,古義人注意到弗利達·加羅畫冊中的真實的畫,偏離了摻雜自己想像的細節的記憶。古義人想像著從躺在床上的弗利達的胸中——從心臟——伸出血管,與睡床四周形形色色的東西……像胎兒一樣的孩子、小小的蝸牛和大大的車床連在一起的畫。當他看到那幅《亨利·福特醫院》真跡時,果然也畫了那幾樣東西。只是加羅把與這些東西相連接的血管都攥在自己手裡。大概是因為從生殖器中流出的血弄髒了床,所以聯想到從心臟伸出體外的血管的吧。站在團團雲朵的屏幕前面的《兩個弗利達》的肖像畫裡,儀錶堂堂的弗利達們的心臟,雖然有的在胸內,有的在襯衫外面,同樣被清楚地顯示出來,由共同的血管連接著。露出體外的血管大概是和剛才那些畫上的千奇百怪的東西相連接的紅色紐帶相重合的吧……

  回到東京的書房裡,古義人之所以會有安心感,是因為在柏林的公寓裡沒有可讀之書。以前古義人去外國,只要在能夠買到英文書或法文書的城市裡工作,想讀什麼書都能買到,用不了多長時間,屋裡的書架上就塞滿了書籍。可是在柏林,按照高等研究所的生活指南裡所寫的,去了進口圖書店,可是無論英文書還是法文書都沒有可買的。既然看不懂德文,當然就更不會買了,因此在那裡的一百天,就和在書籍的壁壘裡生活的心情絕緣了。現在,由血管重新將腦袋裡的心臟和那些熟悉的舊書連接在了一起……

  但是這一安心感伴隨著失重感。這一方面來自於將腦殼中的心臟束縛於這些書籍來度過餘生的守舊的人的自我認識。古義人將郵件大致分類之後,首先打開了寄贈的雜誌郵包。看了其中一些文章,還看了綜合雜誌和文藝雜誌上的重要論文以及座談會等的報道,這才發覺自己很難跟得上這些論文和座談會的主題及表現了。這次海外之旅時間雖然不長,但是古義人始終是作為教師或研究員生活的。古義人不得不注意到這一百天造成的自己與這個國家的文壇、論壇之間的距離。而這種哀愁感與剛才的安心感有著共同的根。

  這種距離感就是,雖然跑在同樣的跑道上,自己仿佛被跑在前面一組的年輕人落下了一圈兒。於是自己為了在老窩似的書籍中得到安寧,放棄了追趕先行者們,一味關注起自己內心的東西。這確是一種悲哀,卻和安寧的心境難以區分……古義人感到自己或許會像死人那樣平穩地度過今後孤獨的黃昏歲月。

  然而,一天夜裡,躺在床上的古義人發覺自己的胳膊在黑暗中緩緩移動,變換了幾個角度,一會兒伸直一會兒縮回。胳膊毫不掩飾地在尋找塞在書架中的田龜。古義人知道田龜裡沒有安裝電池,而且也知道自己不會為了安裝電池和取錄音帶而從床上起來的。

  儘管如此,胳膊仍然像觸角那樣的移動著,仿佛大昆蟲尋找小昆蟲般在尋找,古義人在和田龜隔離了一百零幾天之後,想要裝出聽聽它的聲音,自己也哭訴一通的樣子。而且,是站在下面那些自己從不曾有過的認識之上。假如死就是這樣輕易到來的話,吾良,你作為在肉體和精神以及感情上都極其渴求強烈能量的人——你喝了大量的白蘭地——就不會跳樓自殺!古義人希望能裝出在巨大的安心和悲傷的感受中,沉靜地邊哭邊訴說的樣子來。

  又一次醒來時,由於睡眠太淺,恍惚還沉浸在哭訴的感覺之中,即使在那樣無助的失重感中,也沒有給田龜裝上電池,這使古義人十分滿足。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一天,千樫拿著一個橘紅色的皮包,走到躺在沙發上看書的古義人面前。古義人見吾良用過這個皮包。古義人坐起身子,給千樫騰了個地方。又一次感覺到去柏林就好像是和真正的疫病Quaratine似的。他明白,千樫將要對自己說出這些天來她一直在猶豫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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