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被偷換的孩子 | 上頁 下頁 |
三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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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嚴冬之際,您一向可好?如您所悉,吾輩一直敬愛的先師亡故了。這只甲魚是先師最後一次夜釣時,以三片香魚作誘餌釣得的。先師說等您從柏林回來後,就把甲魚給您寄去,所以吾輩將它放入水槽養到現在。您的書友會在因特網上登出了您回國的消息,因此給您寄來。先師看了您自己會做甲魚的報道,對此甚為惦念。請您親自將這只甲魚做成菜肴,以慰先生遺願。其實寄上甲魚之日,承蒙先師指導的道場解散了。今後恐怕不會再給您添麻煩了…… 明知是心理作用,古義人還是覺得左腳大拇趾第二關節倏地疼了一下,像是一種挑釁。古義人從外國回來時就睡眠不足,在時差影響下,尤其是第一晚往往會精神昂奮而行為古怪。儘管古義人想要自我規誡,卻還是決定在日本時間的深夜來收拾這只甲魚。 甲魚是裝在用厚實的三合板釘成的結實的木箱裡寄來的。這箱子長六十釐米,寬四十釐米,高二十釐米,從縫隙中能看到從不曾見過的茁壯的水草,箱子底下不見漏水,可見釘得非常嚴實。 由於箱子很重,古義人已預感到不是尋常的東西。好容易拔掉箱蓋上的釘子,撥開有指頭粗的水草,便露出了正中央的甲魚那青黑色的甲殼。這甲魚足足有三十五釐米長,二十五釐米寬。說是收拾,更讓人聯想到力氣活之類的詞匯。古義人痛苦地預感到這不是一般的活計。呆在箱底的甲魚由於地方狹小,沒有完全伸出脖子,只探出了又圓又粗的頭,古義人為了騰出地方幹活,便把箱子往角落裡一斜,裡面立刻響起了一陣抓撓木板的巨大聲響。 古義人首先要做的,是向正在臥室裡看書的千樫打個招呼,告訴她今天晚上不要到廚房去,自己要對付一個麻煩的對手。古義人也不對莫名其妙的千樫做任何解釋,便轉身回到廚房,把那個沉重的箱子端到了洗碗臺上。 然後,古義人取出厚刃刀和頗有分量的中國菜刀,準備用它們來對付甲魚,誰知從一開始就不順利。箱子比不銹鋼的洗碗池大了一圈,所以只好把它斜著放進去。甲魚正好將頭伸進斜著的犄角裡。古義人雙手抓住甲魚的身體,想把它放平,可這沉重的身體上那有力的三指爪子——古義人想起了甲魚的法語是trionix——卻使勁兒刨著箱底。這可是個不好對付的對手。古義人從上面看著啪的一聲掉到箱底的甲魚,以及甲殼周圍淡黃色的柔軟裙邊,發覺它是一隻沒有一點兒傷殘的年輕甲魚。 古義人早在孩童時代,就在峽谷的小溪裡見過和水垢顏色相同的,人腦袋大小的甲魚。苦於沒有捕捉的工具,只得眼睜睜地瞧著它。從岩石上看去,甲魚身上有多處傷痕,甲殼本身也很蒼老。從表面積看,這只甲魚比那只大六倍,年輕強悍,甲殼閃著鋥亮的深青色光澤。 長到這麼大都沒受過傷,渾身嶄新嶄新的,到底它是怎麼活到現在的呢?也許它原先生活在人跡罕至的森林深處的深淵裡吧?也許是被洪水沖到了有人家的地方,結果受到了香魚誘餌的誘惑? 古義人抱起箱子,把它搬到冰箱和門口之間的地方。抬起箱子的那一頭,甲魚便朝這邊的一角滑落下來。這傢伙將前肢扒在板壁上向前爬。機不可失,古義人對準伸出來的甲魚脖子狠命一剁,可是柔軟而有彈性的甲魚脖子卻嗖地縮回了甲殼裡。 不大工夫,從再次伸出脖子向前爬的甲魚脖子上,指甲大小的月牙型傷口裡滲出了黑乎乎的血。這時甲魚一反剛才的沉默,發出了哧哧的喘息聲,明顯地在表達憤怒。 不過甲魚僅僅限於憤怒,並沒有加強警戒,仍伸著長長的脖子。古義人目測了一下菜刀的長度和箱子空間的寬度,準備開始又一次強有力的攻擊。甲魚早已做好了躲避菜刀的準備,縮著脖子向箱子邊沿大舉前進,它的爪子扒著側面的木板,向上攀登。古義人一手握著菜刀,一手摁著甲魚的兩側,把它拽了回來,重複了一遍和剛才同樣的進攻,菜刀嵌入了甲魚的脖子,可是仍然未能阻止它迅速縮進甲殼裡去。 甲魚再次從甲殼裡伸出頭來之前,挑釁似的呼呼吐著氣。 甲魚與古義人的戰鬥還在繼續。在戰鬥的前一半,是古義人在攻擊,並且屢戰屢敗。以前可不是這樣的。古義人的妹夫曾寄過甲魚給他,他也做過好幾次甲魚料理。那時候,切甲魚頭這第一道工序,儘管也很費勁,卻並非不能成功。他總是用手摁住放在大案板上的甲魚,把菜刀剁進伸出來的甲魚脖子裡。 一想起這些過程,古義人就明白了這次遭遇困難的原因——這是很簡單的——把甲魚放在案板上時,朝著甲魚脖子砍去的手臂的運動沒有遇到任何妨礙,也沒有東西限制自己從手腕到胳膊的活動。拿著菜刀的胳膊運用自如,瞄準甲魚脖子的斜上方,就能準確砍到目標。 可是現在甲魚呆在很深的木箱裡,用刀去剁時,刀刃很容易碰到箱子邊上,而且手腕也受到箱子這邊的制約,加上從上方瞄準位於箱底的甲魚脖子,猶如以平面圖來測量深度一般沒有把握。 古義人改變了方法,將加快速度改為依靠菜刀的重量來提高能量。即按照以前在物理課上學過的原理,換成了那把沉重的中國菜刀。與兩倍於它的速度相比,變更後的重量對於力量的增加究竟有多少貢獻是值得懷疑的。試驗了一下,中國菜刀雖說具有手起刀落直切箱底的威力,但由於又大又笨而更加難以瞄準了。一再失敗後,古義人獲得的戰果只是使哧哧地喘息著,執拗地伸出頭來的甲魚受到被削掉了鼻尖那麼一點兒小傷。 古義人實在累極了,在同樣喘息著的甲魚呆的木箱旁的椅子上坐了下來。菜刀的打擊雖然未能奏效,也算讓甲魚負了傷,其證據就是底板上那灘淡紅色的血水。 古義人也不洗手——針織襯衫上濺上了好幾處血點——便走出廚房,打算在起居室的沙發上休息一會兒。已卸了妝的千樫,穿著睡衣坐在餐廳的椅子上,像個小姑娘似的怯怯地瞧著古義人說: 「太費勁兒的話,就把它放到河裡去得了。前幾天我和阿光就把阿薩寄來的甲魚一隻一隻地給放生了……」 「已經來不及了。」古義人回答,他無法控制自己喉嚨裡發出的咕嚕咕嚕的響聲。「把受了傷的甲魚放進水溝裡它怎麼能活?」 千樫逃也似的去了臥室,古義人躺在沙發上喘著粗氣。從柏林一回來,就收拾行李啦,接電話啦忙活了一天,還沒來得及和千樫好好說上幾句話,就碰上了這檔子事。剛一開始幹這活兒,古義人就陷入了深深的懊悔之中,被無法挽回的感覺攫住了。他不得不硬著頭皮幹下去。古義人嗅著自己身上甲魚血的腥味兒。要是就此罷手,任憑這只受傷的甲魚在廚房呆下去的話——大概千樫會喂它些吃的——每次見到古義人,它就會認出他來,發出哧哧的威脅聲的。自己能忍受得了這樣的生活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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