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被偷換的孩子 | 上頁 下頁
四十


  「你從柏林回來的那個夜晚,好像變了個人似的,嚇死人了。我猜那是因為你在德國時過度思考才會這樣的。沒有再聽見你半夜三更的說話聲,雖然阿光嘴上不說,也放心多了。梅子告訴我她發現了吾良寫的東西……覺得給咱們看看為好,就給寄來了。你和甲魚浴血奮戰的那天晚上,要是給你看這個的話,就等於是火上澆油……我很害怕,所以沒給你看。

  「但是,這一周來你出奇的平靜,我甚至有些失望……可又一想,如果吾良是為了寫給你看的話,我就不該隨便處置它了。這是以劇本的形式寫的回憶錄似的東西……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有意要把它拍成電影。」

  古義人完全被放在千樫膝蓋上的皮包吸引了,非常低姿態地回答道:

  「從事了十幾年的電影工作,未發表的劇本會相當多吧。儘管吾良兄有著一邊創作作品,一邊將拍完的每一部電影,像實況轉播那樣寫下來的東西出版的習慣……」

  「吾良留下的筆記之類好像還有很多。為梅子寫的場景解說筆記等等對於她來說非常重要,此外兩個官司的有關文件都由樽戶保管著。計劃搞的電視採訪記錄也很多,據梅子說,想把這些交給父親和吾良的紀念館來收藏。吾良在美國拍攝電影投入的資金,等辦完手續後,就可用於具體實施紀念館的計劃。樽戶公司很早以前就為建紀念館買好了地皮。

  「在事務所方面的事情告一段落之後,梅子把這個交給我,說這對吾良來說或許是很特別的東西。

  「你臨去柏林前,我想……阿光的心情也是一樣,想必你已經做好了寫出和吾良在松山遭遇的那個事件的準備了吧?

  「我想,如果你真有心寫出那件事的話,吾良這個愛用的皮包裡裝著的劇本和分景素描……沒有什麼順序,而且即便是一部分也不能說完成了的……或許會對你有點兒用處。」

  古義人一想到自己應該寫的東西和千樫所想像的小說,打了個激靈,然後以回避的口吻問道:

  「吾良一直是一邊準備拍電影,一邊在劇本尚未完成的階段,就將寫好的部分畫成分景素描的嗎?」

  「這不像是吾良的風格吧?我也有這種感覺,就問了梅子。她告訴我,吾良是將拍電影的程序置於體內的,所以不到角色完全選定,隨時可以開拍的階段,他是不會畫分景素描的。

  「如果考慮到雖然吾良想拍這部電影,但現實情況不允許的話……也可能是作為補償行為而畫這些畫兒的……如果不是這樣的話,就和決定去死以後,錄了音寄來一樣,是想將自己記憶的部分寫成劇本或畫成畫兒給你看吧?總之,你看看吧。」

  千樫說完,非常鄭重地將皮包放在古義人面前,起身走開了。

  當天晚上,吃了晚飯,看完NHK的古典音樂節目的千樫和阿光回到各自的房間去之後,古義人望著放在厚厚的玻璃茶几上的皮包——儘管滿腦子想的都是這個皮包——卻怎麼也不想去碰它。

  既然千樫那麼鄭重其事地說了那些話,今天晚上自己就必須要打開那個皮包看看裡面的東西。如果古義人不拿皮包就上樓去睡覺去,明天早晨,千樫發現皮包還在茶几上肯定會生氣。自從週刊雜誌事件以來,每當談到有關吾良的事時,古義人自認為毫無惡意的一句話,都會使她覺得自尊心受到了傷害,好像在攻擊她似的……

  可是古義人越來越害怕去閱讀皮包裡的內容。關於那件事自己已經思考過無數遍了。儘管自己還有不少疑點未弄清楚,卻沒有勇氣直接去問吾良。而現在這些東西就在自己的面前生動地講述著那件事——而且還有素描——是否包含著對古義人的揭發呢?前一天夜晚,差點兒沒對田龜哭訴,難道是某種預感驅使自己想要進行一下預演嗎?

  古義人遲緩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拿起了一直吸引著他的,顏色和形狀都讓他喜歡的皮包。掀開與皮包大小十分協調的皮包蓋,看見裡面貼著一張羊皮紙般質地很好的紙,上面有吾良書寫的熟悉的鉛印體法文——草書體部分也認真地寫成了鉛印體——古義人凝神細看,不禁激動得「啊」地叫出了聲。

  ……J′enaidejàtrios,caco?tetant!Enfinvoila!/Aurevir,tuverrasca.

  這是吾良在松山時教他法文詩歌,一起朗讀的蘭波書信中的一句。且不說初學者古義人,就連吾良的語言水平也很難讀懂草書體的部分。古義人參考了接在這句話下面的追加部分,認為這句話的意思是「郵費很貴,已經寫好的三篇小說就不寄給你了」,而吾良把它譯成「讀這些對你來說太貴了」。現在古義人手裡的新譯本是這樣翻譯的。「三篇小說已經寫完,但是不寄給你了。郵費太貴了。我要說的就是這些!再見,早晚會給你看的。」

  古義人把皮包立在膝蓋上,半晌沒有動彈。然後他像在做一件如果不花費時間,就會發生程序混亂的手工活似的,慢慢地將皮包裡的東西取出來放在桌上。這些東西用的不是同一種紙張。有從畫冊上撕下來的紙,有帶厚厚封皮的活頁紙,還有吾良從小就喜歡用的,用膠帶固定在一起的各種顏色和質地的紙,以及電影放映會或音樂會節目單的空白地方等等。這些居然都裝進了薄薄的皮包裡,這鼓鼓囊囊的一大堆東西一攤到桌上,立刻散發出一股令人懷念的特別的煙味兒。

  古義人今天晚上只是把它們都拿出來,已經沒有氣力再去整理、閱讀了。分景素描是在一張紙上畫四個或六個畫面的,純粹吾良式的素描,還是那麼有吸引力,以至於古義人忍不住想要拿起來細看。但是,用漂亮的別針別著的這些素描——從吾良的意圖來說,也許是相反的——不用看劇本,這一連串的圖畫所表現的故事本身就足以使他產生拒絕感。古義人想要把這一大堆東西堆在皮包旁,給早晨起床的千樫一種暗示,表明自己決定回應吾良的呼喚。這是必須全力以赴的工作。其實自己就像個毫無經驗的年輕人,一旦面對吾良的遺稿時,竟不知所措了。也就是說,自己的人生是沒有將生活至今的經驗積蓄起來的。想到這些,古義人內心充滿了迷茫。吾良為了託付這些,才把只有他們兩人之間的暗號——蘭波的信——像警告一樣抄給自己的。一想到吾良的心情,古義人更加惶惑不安了。

  從第二天開始,古義人才逐漸集中精神看起了吾良的劇本和分景素描。以小說家的寫作技法來看,作為電影導演的吾良寫作故事的方法引起了他的興趣。他甚至覺得發現了吾良新的一面。矛盾的是,這同時也使古義人回憶起從剛認識吾良起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古義人知道,就連吾良反對他和千樫結婚的時候自己也從未對吾良的形象感到幻滅或失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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