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被偷換的孩子 | 上頁 下頁
二十九


  「古義人好說,怕吾良有顧慮,所以來接你們。你們是談論文學和音樂的人,頭腦已經完全成人了吧。先不說古義人,吾良偶爾喝點兒老酒吧?全是些粗茶淡飯,不過河蟹可是蠻不錯的。雖說在旅館吃飯得有外餐券,放心吧,都安排好了。為了古義人嘛,這是對以前住倉房時,承蒙長江先生和太太的關照的回報。可以的話,也想請那位美國人嘗嘗鄉下東西的味道。」

  古義人一滴老酒也沒喝,而吾良竟一邊聽講座,一邊毫不客氣地喝幹了杯裡的酒後,又要了一瓶一升的,甚至評價這酒比父親的崇拜者,一位女編輯帶他去的京都作家和詩人們聚會時喝的酒還要好。他還狼吞虎嚥地吃螃蟹,跟他說什麼都不答腔。

  見吃得差不多了,大黃挪開了空盤子,將一個紅皮箱放在了一圈人的正中央。昨天晚上,古義人就看見這箱子靠牆放著,記得它曾是父親房間裡的東西。大黃伸出一隻胳膊,啪地一聲打開鎖扣,手按著箱蓋,將油光黑亮的臉轉向吾良和古義人。

  「這就是俺們的便攜武器庫。這裡頭還有古義人見過的東西呢。」

  然後,大黃跪起一條腿,將一隻胳膊伸進箱子裡。在這段時間裡,古義人的心七上八下的,特別是吾良在旁邊,更覺得難為情。因為古義人猜想從箱子裡取出來的可能是日俄戰爭時,出征士兵家的傭人拿回自己家的「牛蒡劍」。十歲時的古義人,曾把這個生銹的黑黢黢的東西挎在腰上,跟著箱車裡兜著尿墊的父親奔赴戰場。這東西說不定會引起吾良無所顧忌的大笑吧……

  怪不得大黃老半天才拿出來,原來是一堆纏繞在一起的東西,這東西很像細竹子或鐵絲粗的昆蟲,這是潛入水中捕捉河鰻時用的魚叉繃子!

  甕川河岸現在環繞著水泥堤壩,但是古義人小時候,沿河都是竹葦形成的天然河堤。正如後來吾良送給他田龜時嘲笑他的那樣,為了在孩子們中受孤立的古義人,用割來的彎竹給他做魚叉的是來森林伐木的朝鮮叔叔。古義人的母親照料他們三戶人家的飯食,所以彼此很親近。可是安裝在削出凹槽的竹棍裡的,以橡皮筋為動力的鐵絲,由於沒有磨尖,使得古義人又一次受到了小夥伴們的嘲弄。古義人去村邊的鐵匠鋪,請鐵匠用鐵絲做了個帶有倒刺的魚叉,現在回想起來,那鐵匠就是大黃。

  古義人把舊潛水鏡修了修,雖然有點兒滲水,還是戴上它潛到了水裡的岩石下面。也不是真想抓鰻魚,只是做做比自己小的孩子都非常熟悉的水中遊戲罷了。誰知沒多大工夫,就發現在長長的岩石裂縫中有一條吐著亮晶晶水泡的手指粗細的鰻魚。它也正瞪著凸出的眼珠瞪著古義人。古義人一次又一次地抬頭換氣之後,終於將魚叉貼近鰻魚的鰓,拉開了橡皮筋。鰻魚啪嗒啪嗒地甩了幾下魚叉,便不再動彈了。古義人跪在河水裡,直起身子,瞧著耷拉在魚叉上的垃圾一樣的死鰻魚,覺得很可憐。

  從那以後,古義人再也沒有去河裡玩過的魚叉,不知怎麼竟落到了大黃的手裡。看來魚叉也被收入了「武器庫」。那個起義時用的生銹的鐵球也一定收在其中吧,這還是他後來才想到的。

  吾良像個孩子似的興致勃勃地擺弄起魚叉來,一拉動橡皮筋,前叉就凸出來。大黃提醒他別把尖對著人。後來大黃又催要了好幾次,吾良才把魚叉一扔,醉醺醺地大聲嚷道:

  「這就是你說的武器呀……」

  大黃不高興地說:

  「門上或牆上有小窟窿,從裡面會漏出光吧?有人要是從那小窟窿往裡看的話,自然會把眼睛貼在上面瞧吧?從那個小窟窿裡,用細得遮不住光的魚叉繃緊橡皮筋迎接敵人不可以嗎?」

  「真差勁兒。」

  「俺們現在的對手是佔領軍,要進行抵抗!只要能弄到輕便的武器,誰還使用這種差勁兒的武器戰鬥呢!」

  聽了這番話,古義人才明白了大黃是為了充實「武器庫」才對吾良感興趣的,大黃說得非常露骨。吾良醉眼蒙矓地微笑著,態度曖昧地應承著。大黃逐漸鎖定了目標,提到要吾良和那個美軍軍官加深友誼的可行性問題。其間,擺上了古義人的母親在照料朝鮮人家時學會的大蒜豬肉粽子。兩個少年回家路上議論說,這是戰後七年來他們吃到的最美味的食物了。

  宴會將要結束時,大黃突然談起了古義人名字的由來。這個名字自然是以笛卡兒的西歐思想為原點的,但不止於此,在和大阪——當時的大阪——有貿易往來的這個地方,去商人們的學校懷德堂學習儒學的人很多,其中也摻進了其學統之祖,伊藤仁齋的古學思想。

  「俺們修煉道場的先師是長江先生的太太的父親,他提出的巴西移民和』又一村『計劃都失敗了。這位老爺子少年時代在懷德堂學習了』子曰『,青年時代又跟土佐的中江兆民用法語學習了』考幾特·埃爾高·斯姆『①。這不正是長江家特有的起名字方式嗎!」

  吾良捧腹大笑,使得古義人對他和大黃都感到厭惡。不過在回去的路上,天真的古義人心情又好轉了,起勁兒地和朋友聊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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