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被偷換的孩子 | 上頁 下頁 |
二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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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告別了大黃,古義人離開旅館,被大黃及其同伴一直送到電車總站,還跟著上了車。大黃大言不慚地對為難的古義人說: 「這些傢伙想要參觀一下古義人的生活方式。說實在的,俺也想看看。」 就這樣,古義人和他們回到建築用地的入口時,看見一些人正在CIE建築物東邊那個吊著籃筐的空地上玩籃球。這裡的大樹被砍伐後,在堀之內一帶算是景色不錯的地方。 吾良也在其中。他個頭很高,光著曬得黝黑的上身,正接過球三步上籃。雖然年紀輕輕,生氣勃勃,卻顯得沉穩老練。古義人看見每當球傳到吾良手裡時,和他一邊的人都在保護他投籃。 打籃球的除吾良外都是CIE的日本雇員,在一旁觀看的則是常跟吾良在一起的浪人①前輩,還有一個穿著亞麻襯衫的美國青年,古義人知道他叫皮特。前些日子,因通讀了《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的上卷而受到表彰時,從基地來的日語翻譯官就是皮特。 在古義人看來,先不說皮特,對於使用球場的人冷淡得近乎歧視的那些日本雇員卻和吾良他們一起練球,這實在讓他驚訝。吾良很少到CIE來。而且古義人曾在這個狹小的體育運動場上有過恥辱的回憶。從去年秋天開始漸漸習慣了在CIE圖書館複習功課的古義人,到了地方城市來便極少有機會將皮膚暴露在陽光下了,古義人擔心這樣下去對健康不利,因此,當他光著上身在這裡做體操時,日本雇員悄悄走過來訓了他一頓。他意識到有人在看自己,抬眼往二樓一瞄,只見一個矮個子美國人正俯視著他。現在回想起來,他就是皮特了。 這時已經有幾撥來聽音樂會的市里的文化人及其女伴站在正門或走廊下面了,可是日本雇員卻聽任吾良光著上身。古義人來了以後,他們還繼續練習了一會兒。然後,日本雇員互相招呼著,當然是用英語,結束了運動,把籃球還給了皮特——體育設施的管理員另有其人,今天的使用許可大概是皮特申請的,而且,皮制的籃球特別貴重。日本雇員跑到建築物東門那邊去了,只有吾良一個人還戀戀不捨地站在吊著籃筐的立柱下面。 這時,已走到大門那邊的皮特回過頭,喊了句古義人聽不懂的英語,同時,遠遠朝吾良扔了個高拋球。吾良跳起來接住球,半轉身運了幾下球就投了出去。球碰到籃板落入了籃筐。吾良接住從籃筐中掉下來的球,又運了一大圈,離得老遠起跳投籃,終於空心入網。吾良這才把球夾在腋下,朝皮特走去。皮特接過球,指指吾良的肩膀和胸脯上亮晶晶的汗珠,好像在說著什麼。不一會兒,朝古義人這邊走來的吾良,忽然接住了從二樓上扔給他的美軍使用的質地很好的毛巾,用它悠悠然擦著上身。 吾良若無其事地回到吃驚得張大嘴巴的古義人他們身邊,從浪人前輩手裡接過運動衫——據說這是京都一個大學生送給他的冰球部運動服,前輩接過吾良遞給他的毛巾,有點兒不情願地跑去還毛巾。直到這時,古義人才得空把兩張招待券遞給了運動後容光煥發,笑容滿面的吾良。無論是吾良還是還了毛巾跑回來的前輩都沒有向古義人道謝。 一直等在旁邊的大黃,讓年輕的同伴站在自己身後,滿臉堆笑地,非常恭敬地對吾良試探著問道: 「你就是吾良吧?你就是古義人的好朋友,有名的電影導演的遺孤吧……聽完音樂會,到俺住的地兒來一下行不?請和古義人一起來。聽完音樂會就趕不上宿舍的晚飯了吧? 「俺帶來點兒山貨,應該說是山裡和河裡的鮮貨(說著大黃又堆出了笑容),還帶了煮螃蟹和老酒哪。昨晚兒招待不周,要是跟朋友一塊兒來,古義人就能輕鬆點兒了。請到俺那兒喝上一杯吧,螃蟹管夠。」 這天晚上,在音樂會會場裡還發生了一件事。作為解說員坐在大型擴音器旁邊的皮特,叫一個日本雇員拿著一本精美的書來到吾良身邊,給他看了夾有書簽的一頁。日本雇員故意壓低聲音對他說: 「這是威廉·布萊克的書,皮特說你很像這個長著翅膀的孩子。」 吾良挺直脖子,把書拿遠些,仔細看了半天,什麼也沒有回答。在旁邊的古義人覺得,先不說那個陌生的孩子,倒是那個將孩子馱在肩膀上的年輕人很像皮特。趁著觀眾等待音樂會開始的工夫,皮特坐在當時很稀罕的金屬椅上,他那張雙眼間距偏寬的心形臉朝這邊張望著。 很久以後,古義人看到的《天真之歌·經驗之歌》的插圖中,那輕輕地將孩子馱在肩上的年輕人的臉上卻沒有一點兒皮特的影子。在家庭版面上看到的小天使般的大奔兒頭和毛茸茸的卷髮,倔強而有趣的小鼻頭和小嘴巴,圓圓的下巴,的確都很像吾良。準確地說,這是古義人想像的吾良小時候的模樣。千樫所說的,以沒有缺憾的美貌受到所有人喜愛的吾良幼年時期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 音樂會結束後,文化人都去其他房間喝咖啡,被排除在外的古義人和吾良以及浪人前輩夾在從CIE的大樓裡出來的人群中,走在昏黑的石子甬路上。古義人知道吾良願意接受大黃的邀請,可是不知該怎麼跟浪人前輩解釋為好。走過寬寬的護城河橋,到達電車站時,古義人的擔心就化為烏有了。剛出浴的——洗得乾乾淨淨的大黃忽然從暗處冒了出來,跟古義人和吾良——完全無視另一個少年——打招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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