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被偷換的孩子 | 上頁 下頁
二十


  從奧利弗君一開始說話,包括後來古義人接下來說的話,吾良似乎都沒有認真聽。這時他沉默著,朝著前廳裡來來往往的客人一下子掀開衣襟,站起來脫去了大衣。身材魁梧的吾良穿著西服套裝,裡面是綢子襯衫,臉上浮現出了不針對任何人的中性的微笑——猶如在謝幕,承受了所有投射過來的目光——直挺挺地站在那裡。在間隔著一排盆栽觀葉植物的前廳那邊,頓時聚集了許多人。

  之後吾良緩緩地坐了下來,將大衣搭在臂彎裡,催促奧利弗和古義人說:

  「咱們換個地方再好好談。離我下個約會還有一個小時的時間。」

  穿過前廳,朝著皇宮前廣場一側的大門走去的吾良是眾人圍觀的對象,在這樣的氣氛中,無論是右翼的宣傳車還是暴力團體,都無法阻擋我們的去路。

  來自芝加哥大學的青年快步跟在吾良後面,古義人結了賬,剛要走,只聽一個年輕女人從背對著他的三四個人那邊沖他喊道:

  「長江,你想跑嗎?」

  緊挨在她旁邊的是對男人有極好描繪能力的吾良曾經描述過的那張臉,古義人一望便知是蟻松。

  前面已經敘述過了,吾良被關西的暴力團體派往東京的黑幫分子刺傷時,正值古義人受亞洲關係學部的邀請,去參加芝加哥大學二百年誕辰的慶祝活動。在上午的講座結束後,主辦方的專業研究者和古義人都參加的那場討論預定在下午召開。午休時,古義人去了學校的圖書館,確認對於講演的質疑中暴露出的論點間的聯繫。這時散發著朝氣,壓抑著莊重感情的奧利弗君等電影研究會的學生們來了,他們將吾良遇刺的事告訴了古義人,並問他是否看到了剛才的電視報道。

  古義人問了他們幾個問題後就沉默不語了,學生們也默默地圍著他,似乎想要給古義人一些時間來消化這一打擊。直到古義人離開書架朝大廳走去時,學生們才對他說,估計東京會組織抗議遊行,如果古義人能確認其日程和時間的話,他們也估算十四個小時的時差,在芝加哥組織與之遙相呼應的校園集會,還說想在今天之內公佈這個計劃。

  古義人聲明,自己現在遠離東京,下面說的只不過是自己的臆測,真希望自己的估計有誤,然後說道:

  「從比吾良年長的前輩到同時代的導演們是現在日本電影界的核心,他們並不見得認為這個事件是對日本電影界的白色恐怖吧。恐怕他們認為這僅僅是吾良個人的災難。也就是說,我認為日本不可能有電影人的抗議遊行。而且現如今,日本的學生們也沒有了將此類事作為對於社會和文化的威脅而進行抗議遊行的勁頭了。」

  翌日古義人從芝加哥起程,去UCLA和夏威夷島的兩所大學講演後回國的旅途中買了份日本報紙,從報上知道了自己的猜想是分毫不差的。

  由於古義人在飯店裡也留意著新聞播報的時間,所以看了好幾個外電轉播的日本新聞報道。其中之一是頭上的傷口被纏成游泳帽形狀的繃帶遮住的,躺在擔架上的吾良——儘管繃帶的纏法還是老一套,但吾良自我感覺是引入了美觀的新潮式樣——對著記者們伸出了V形指,非常積極地回答著問題。

  古義人所理解的吾良的意思是,這並不是個被動的事件,是自己積極的表現行為引起的。今後要繼續和黑幫分子鬥爭下去,使表現行為整體化。吾良就是這麼講的。美國的電視臺方面捕捉了這個信息,作為今晚新聞報道的中心,那麼日本到底是怎樣的呢?

  古義人痛心地感覺到,將這件事視為吾良在做戲的,不正是日本電影、電視界嗎?

  在接下去的畫面中,跟在追趕吾良擔架的記者們後面的,滿臉倦容的梅子和充當她的保護人角色的千樫被攝影師抓住了。千樫表現得十分冷淡,充滿了威嚴和憂慮,儼然要捍衛受傷的哥哥。她覺得亢奮的哥哥的言論和表情都過於樸實天真,擔憂現在拍攝的錄像裡馬上就會有插播節目導演們加上去的,決不會是站在哥哥立場的情緒化評語……

  古義人忘不了難得來東京的弟弟對於吾良——當時吾良已經死了——遭受黑社會分子的襲擊表示的深切同情,特別是對於千樫的近乎愛慕的敬意。

  很早以前,古義人帶吾良到鄉下的家裡來時,目不轉睛地盯著吾良看的弟弟高中畢業後當了警察,長期擔任抓捕暴力罪犯的刑警。他不打算參加警察晉升所必要的考試——古義人感覺這裡隱含著對畢業於被外界看做與法學部同等的東京大學文學部的哥哥的批評——作為一名平庸的刑警一直幹到退休,便是他人生的日程表。

  就連這個頗受親戚們愛戴的,被叫做忠叔的堅強的弟弟,也以恐怖和痛苦的表情談到了被黑社會分子刺傷的吾良。

  「黑社會那些頭頭……這可一句兩句說不清噢,俗話說,騙人反被人騙,比起那些咱們能接觸到的黑幫來,更上頭的……用我不慣使喚的詞兒來說,呆在以黑幫打底兒的構造最上邊的人最可恨,這就用不著我跟古義人哥說了吧。你瞧見過叫什麼政治家名人的那些傢伙嗎?

  「還有啊,黑幫分組織外圍的,那些替黑幫跑腿兒的傢伙們簡直就是一幫烏合之眾!

  「拿吾良兄的電影來說,拍美化黑幫分子的電影,還在發行上為黑幫提供資金來源的傢伙們,比那些嘍囉們還要卑劣。只有吾良兄在自己的電影中和黑幫對著幹。我覺得要是由高倉健來主演,這電影會有賣點的。當然要是千樫嫂認可有才能和勇氣的年輕導演,而且不反對由高倉健來演吾良的角色的話……」

  於是古義人把自己一直在思考的問題拿出來問忠叔。

  「關於受黑幫襲擊的事,我只和吾良進行過客觀的交談。而且是以在非洲被河馬咬傷的青年為例子半開玩笑地談的。我沒有正面談論這個問題的勇氣。我想盡可能真實地瞭解吾良的內心,可是關鍵的東西到底也沒弄明白,我有這種感覺。也就是說,我永遠無法理解吾良自殺的動機了。所謂永遠,是說直到我死的時候。」

  「……你是把吾良兄的自殺和黑幫的行刺聯繫起來看的嘍?」忠叔的表情是古義人從未見到過的,作為對付暴力犯罪的刑警度過一生的弟弟,用其職業所特有的,徹底的頑強而又平靜的,透著陰暗冰冷的聲音反問道。

  這是和古義人在夏威夷的電視畫面上看到的,向久未見面的千樫問候,並對千樫的態度大加讚賞的忠叔迥然不同的,非常專業的提問。看得出來,在提問的同時他自己已經得出了明確的答案,對這個提問古義人只是一味地點頭,等著忠叔下面的話。

  「我也認為吾良兄的自殺和被行刺有直接的關係,由於吾良兄把拍外景的大本營設在松山,所以我和調查吾良兄事件背景的警探,在職務範圍內交談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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