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被偷換的孩子 | 上頁 下頁 |
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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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吾良兄由於常常接受關於電影的採訪和警視廳的警官們都熟識。聽說其中一個警察高官遭到宗教原因的暗殺而住院時,吾良還曾把阿光的CD送給他。後來吾良自己也遇刺了,他希望和那個大人物在《文藝春秋》上對談,可被那個大人物給拒絕了。那個大人物……不知道這麼說合適不,在寫給第三者的信上評價吾良是個非常純真的人,同時是個剛毅、耿直的,決不屈服於暴力的人。這是千真萬確的。大人物是作為警察的最高負責人遭到了襲擊,並重新站起來,又在外務省擔任了領導職務的堅強的人。就是這樣的人說,被黑幫刺傷的吾良是非常純真的人。這是東大畢業的人的外來語用法,要是忠實原意的話,這個詞不算什麼太好的詞吧? 「遭受過襲擊的人把另一個遭受襲擊的人稱為剛毅、耿直的人,我覺得這是非常高的評價,到現在我都忘不了啊。可是,這樣的人卻哢吧一聲折斷了似的自殺了。不過……我再囉唆一句,遇刺的警察專家對於吾良兄的評價是千真萬確的。我堅信這一點。 「我認識的那個人調查的情況,也就是週刊雜誌程度的東西。收集來捕風捉影的傳言,堆積成山後再砸瓷實,弄成像是事實的硬度,但是,一遇到敏銳的檢察官,就會立刻崩潰的。用這些週刊上的話來說,上點兒年紀的,既有事業又有才能的人,從旁觀者來看,總是莫名其妙受到淺薄的女人的勾引。開始的時候雖是逢場作戲,可是不知不覺就上了鉤,這不是常有的事嗎?要是被這樣的女人纏住了,就算是自己主動跳進泥潭的,到頭來無力自拔而想不開的男人也是有的啊。既有才能又有事業,而且自尊心虛榮心特強,又是非常純真的人,就是這種類型的人。 「不過,這是週刊雜誌水平的,生活在現實中的人的庸俗的猜測。你對千樫嫂就說,這種怨女的勾引以及有淺薄男人的介入的說法是長期從事刑警工作的人的簡單通俗的解釋。而且,吾良兄在遺書中也否定了和該女性的關係,所以必須尊重遺書的說法! 「結果,我心裡只剩下使我特別難受,又毫無新意的結論,就是吾良兄的自殺還是由於遭受了黑幫襲擊的緣故。因為如果沒有遭遇黑幫暴力的話,吾良兄就不會想到對於自己本身可以施行那樣的暴力了!」 「你說的話裡有著和我的空想完全不沾邊的,真正現實的東西。」古義人說,「對於黑幫暴力的質或量,以你的經驗你都知道,但剛才你沒有談到,可見這東西一直在威脅著我們。」 忠叔喝著酒,眼裡流露出的使古義人畏縮的喜悅,還留有孩提時代的影子。 「可是,古義人哥,完整經歷了黑幫暴力的人,並不是被黑幫殺死的人哪,只能是被黑幫刺傷多處的人,以及受到來自背後襲擊並且能活下來的人,或者說不能不活下來的人們吧。我覺得被可怕又可恨的,慘不忍睹的暴力所擊倒,仍然昂首挺胸活下來的人才是最最了不起的人。」 古義人和忠叔一邊喝著意大利紅葡萄酒一邊聊著。夜已經深了,誰知這時,已經睡下的千樫卻提著意大利籍的美國文學理論家送給古義人的,上面一層葡萄乾的上好奶酪和意大利葡萄酒進了客廳。每次忠叔來京時,千樫總會把家裡儲存的最好的食物和酒拿出來招待。忠叔仿佛想要確認自己那洪亮的聲音傳了多遠似的——千樫肯定一直在聽他們的談話——眯起眼睛瞧著千樫。 在古義人看到吾良的寫有自己已經垮掉了的遺書後,過了一段時間——儘管這句話在他的腦袋裡盤桓了好幾天之後——到底還是憋不住突然向千樫發問: 「對於吾良所寫的自己已經垮掉了這句話,客觀地說我很難相信,可那是他死後最早登出的比較正式的評論。那麼會不會是由於剛進入老年期的憂鬱病而誇大了的自我認識呢?」 千樫像以往回答古義人的問題時一樣,想了一會兒後說道: 「我並不認為吾良是由於什麼病而選擇了死。我認為那是吾良很清醒的決斷……很早以前,在松山你和吾良深夜回家來時,我不記得你是什麼樣子了,只記得吾良顯得疲憊不堪,可能你也和他一樣的吧?」 對於千樫這個問題,古義人來到柏林後,在靜靜的思考中,每次回想起來時,都發覺自己沒能充分理解她這句話的意思和分量。特別是千樫提到的在松山發生的很久以前的事件是很重要的,便暫時將它作為一項作業留了下來,說不定是身體的防衛機制在起作用吧。當時他也很吃驚,儘管千樫的回答很清楚,他還是把自己一直思考的內容一遍遍地加熱似的說: 「如果硬要說吾良曾給人以垮掉了的印象的話,那是在某次電視節目中,也許是錄製的時間太長的緣故吧,反正從畫面上看,我只看到他很快就喝醉了的樣子。 「根據以往和他一起喝酒的經驗,從沒見他醉成這副樣子。吾良不僅從不讓別人看到自己軟弱的一面,而且本來就不是個軟弱的人。就像你們的父親,在長期的結核病療養期間那樣。這一點與志賀直哉、中野重治那樣從來不會頹唐的人們相比也不遜色。」 千樫沉默了一會兒後反問道: 「我不太懂垮掉了這句話的意思……不過,到底是他自己有意識這麼說的,還是由於外界這樣評論,無法否定才說的呢?」 古義人又支支吾吾起來: 「也許二者都有吧。也許只能承認別人的批評和自己的感覺不謀而合吧……」 然後古義人——把有關松山時的體驗的思考先往後推一推——想起了自己在千樫面前顯露出的頹唐相,並且是自己的意志不能控制的狀態。那還是租住在離古義人和千樫現在住的地方三百米左右的,一座老式二層小樓時的事。 那是阿光出生後不久的六月份的一天。那天晚上風很大,青桐樹葉在黑夜中沙沙作響。古義人趴在和房屋一起租借的床上,扭著脖子,頭使勁兒頂在床單上,一點兒也動彈不了。千樫站在高高的床邊,用十幾歲少女般楚楚可憐的聲音,細聲細氣地一個勁兒地問: 「你這是怎麼啦?」 古義人不能回答。並不是傲慢得不回答,從小他就不是這樣的性格。當時的狀態是身子動不了,也不能說話,只能茫然地聽著樹葉嘩啦啦的搖曳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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