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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那是一場可怕的戰鬥,持續的時間越長,也就越顯得了不起。死亡一次比一次更清晰地將陰影投到他的臉上:它讓他面頰塌陷,讓他的額角乾癟,讓他的嘴角傾斜,讓他嘴唇說不出話。只是對他的眼睛,這無法征服的瞭望塔——這位精神英雄正是從這裡去看人間世界——死神這陰暗的絞殺之力卻無能為力:他的眼睛和神智,直到最後一刻都完全清亮。有一次,也是在他臨終前不久某次拜訪他時,我帶上了薩爾瓦多·達利——在我看來他是新一代中最具天賦的畫家,他無比敬仰弗洛伊德——在我和弗洛伊德談話時,他畫了一幅速寫。我從來沒有敢給弗洛伊德看這幅速寫,因為達利已經先知先覺地畫出來他身上的死神。

  這場戰鬥——我們這個時代最強大的意志、最具有穿透力的精神與它的湮滅所進行的抗爭——變得越來越殘酷。直到他這位將清晰視為思想之最高美德的人認識到,他不再能繼續寫作,不再能有所作為時,他像一位古羅馬的英雄一樣,允許醫生來結束這種痛苦。那是他那偉大人生的偉大終結。即便在這個橫屍遍野、殺人如麻的時代,他的死亡也是值得紀念的。當我們這些朋友將他的靈柩埋進英國的土地裡時,我們清楚是將自己家鄉中的至尊精華託付給了這片土地。

  我在那些日子裡經常與弗洛伊德談到希特勒的世界以及戰爭的殘忍。作為充滿人性的人,他深受震撼,但是作為一位思想者,他對這種獸性的可怕爆發一點兒也不感到驚訝。他說,他總是被病詬為一位悲觀主義者,因為他否認文化能夠戰勝本能。現在人們可以看到,他的觀點以最讓人震驚的方式得到證實——他當然無法因此感到驕傲——那種野蠻,那種人的靈魂當中根本性的滅絕本能是無法絕跡的。也許在未來的世紀裡能夠找到一種形式,至少能在各民族的共同存在中將本能控制在低水準上,但是在日常生活中,也在最內在的本性當中,它們是無法消滅的,或許它們也是必要的張力。

  在他生命最後的日子裡,他更多考慮的是猶太人問題,以及他們在當代的悲劇命運。對於這個問題,這位科學人找不到公式,他清晰的思想中也找不到答案。不久前他出版了關於摩西的研究,他在書裡將摩西描寫為非猶太人,一位埃及人。這個在學術上幾乎站不住腳的歸類在同樣程度上讓篤信猶太教的猶太人以及猶太民族意識受到傷害。現在他感到很內疚,正好在猶太人歷史上最黑暗的當口出版了這本書:「現在,他們的一切都被奪走了,而我還奪走了他們當中最好的人。」

  我不得不承認他是對的,任何一個猶太人都變得更敏感了,因為就算是在這個全世界都在遭難的悲劇當中,他們也是真正的犧牲者,在任何地方都是犧牲者。在遭受打擊之前他們已經惶恐不安,因為人們到處都知道,最糟糕的事情會最先找到他們的頭上,而且他們遭殃不知要多出多少倍。那位亙古未有的仇恨狂人想要淩辱和驅趕的正是他們,要把他們驅逐到世界的盡頭,要趕盡殺絕。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一個月接著一個月,逃難者越來越多,每個星期到達這裡的逃難者都比此前到達的人更貧窮,更驚恐不安。那些最早、最快離開德國和奧地利的人還能搶救出他們的衣物、箱子、家什,有些甚至還帶出來了錢。

  但是,一個人在德國待得越久,就越不願意離開自己的家鄉,他們所受的摧殘就越嚴重。他們先是剝奪了猶太人的職業,禁止猶太人去劇院、電影院和博物館,禁止猶太學者使用圖書。這些猶太人留下來,或者因為對家鄉的忠誠,或者出於懶惰,有的因為怯懦,有的是出於驕傲:他們寧願在自己的家鄉受到淩辱,也不願意在異鄉乞憐遭到蔑視。接下來,他們不得使用僕人,住宅裡不許有收音機和電話,再往後他們不可以有住宅,他們被迫佩戴作為猶太人標記的「六角大衛星」。

  在大街上,每個人都應該能馬上認出來他們是被掃地出門的人,是被鄙視的人,像麻風病人一樣。他們的一切權利都被剝奪了,任何精神上和身體上的暴力都可以當作取樂手段強加在他們身上。對每個猶太人來說,那句古老的俄羅斯民間諺語突然成了殘忍的現實:「誰也保不准不去要飯或者坐牢。」沒有走掉的人,被投進集中營。德國人的管教手段,讓最驕傲的人也會屈服。最後,他們被奪走一切,只有隨身的一套衣服,兜裡帶著十馬克,被逐出國境,根本不問他們能去哪裡。然後,他們站在國境線上,他們去祈求領事館,幾乎總是徒勞的,因為哪個國家願意要被洗劫過的人,哪個國家願意要乞丐呢?

  我永遠也不會忘記,當我在某一次走進倫敦一家旅行社時所看到的情景。那裡擠滿了逃難者,幾乎都是猶太人,大家都想要隨便去什麼地方。不管到哪個國家,北極的冰天雪地也好,撒哈拉的炎熱沙漠也好,只要離開,只要繼續走,因為居留許可已經過期,他們必須得離開,帶著女人和孩子到陌生的星星之下,到外語的世界,到那些他們不認識,人家也不願意接受他們的人當中。我在那裡遇到一位曾經非常富有的維也納工業家,同時也是我們最有智慧的藝術收藏家之一。

  我一開始沒有認出他來,他的頭髮已經那麼灰白,人變得那麼老,那麼疲憊。他孱弱得要用雙手扶著桌子。我問他想去哪裡。「我不知道,」他說,「如今誰還會來問我們的意願?能去哪裡,就去哪裡。有人告訴我說,這裡有可能拿到去海地或者聖多明哥的簽證。」我的心被揪緊:一位筋疲力盡的老人,帶著孩子和孫子,戰戰兢兢地寄一線希望於能前往一個此前從來沒有在地圖上正眼看過的國家,只是為了能在那裡繼續乞討,繼續流落異鄉,漫無目標地漂泊!旁邊的一個人,帶著絕望的急切在打聽如何能到達上海,他聽說在中國猶太人還能被接受。那裡就這樣擁擠著這樣的一群人,他們曾經是大學教授、銀行經理、商人、莊園主、音樂家,每個人都隨時準備帶著生活留給他們的廢墟去漂洋過海,不管要去做什麼,不管得去忍受什麼,他們只想要離開歐洲,只是離開,離開!那是一群如鬼魂一樣的人!

  可是,最讓我觸目驚心的是,這五十位備受折磨的人不過是一個零星的、小小的先頭部隊而已,在他們後面是一個巨大的隊伍,五百萬、八百萬,也許一千萬的猶太人。所有這些被洗劫一空的,在戰爭中遭受踐踏的數百萬大眾,在等待著慈善機構的遣送,等待著有關部門的許可,等待著發放旅行費用,那是一個巨大的人群,他們如受驚的鳥獸一般在慌亂中要逃離希特勒的森林大火。他們填滿了歐洲邊境的火車站,填滿了監獄。一個完全被掃地出門的民族,一個得不到承認的民族,這個民族兩千年來所要求的無非是無須一直流浪下去,讓疾行的腳能感覺到大地,寧靜而和平的大地,他們的願望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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