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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自那以後,他們都按照自己非常獨特的個性發展,彼此越來越遠。威爾斯一絲不苟地堅信他那積極的理想主義,不知疲倦地建構他那關於人類未來的願景,而蕭伯納卻用越來越懷疑和諷刺的態度看待未來和當下的事物,在它們身上來檢驗他那些深思而且愉快的思想遊戲。他們二人在身體上的外形,這些年來也正好形成對照。八十幾歲的蕭伯納精神矍鑠得令人難以置信,他只吃堅果和水果。他身材高挑、清瘦,從不倦怠,滔滔不絕的雙唇邊總是帶著尖刻的笑,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沉醉於自己製作的衝突焰火;威爾斯這位熱愛生活的七十歲老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追求享受、安逸,他個頭矮小,紅紅的面頰,在偶爾出現的輕鬆之後是極端的嚴肅。蕭伯納在進攻上讓人眼花繚亂,他快速而巧妙地變換著攻擊點;威爾斯的強項在防衛戰術上,堅不可摧,像是一位信念堅定的信徒。

  我馬上就有了這樣的印象:威爾斯不光是來這裡參加一次友好的午宴,而是為某種原則性辯論而來的。我因為根本不瞭解二人有思想上的衝突這一背景,所以對這種緊張氣氛的感覺就更為強烈。他們二人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每一個詞語中,都經常帶著一種冒失的然而又相當嚴肅的爭鬥情緒。就如同兩位擊劍手,在發動猛烈交鋒之前,用小小的試探性攻擊來檢驗一下自己的應變能力。蕭伯納在思路敏捷方面更勝一籌。每當他作答或者防衛時,濃密的眉毛下的眼睛都熠熠發光,他樂於使用笑話,玩弄辭藻已經達到了某種過於自我感覺良好的程度——六十年的操練讓他在這方面成為無人可以企及的大師。

  有時候他那白色的長鬍子會在輕聲的笑中顫動,他的頭略為偏向一側,好像在查看自己射出去的箭是否已經擊中靶的。威爾斯面頰紅潤,有著一雙沉靜而不動聲色的眼睛,他的言詞更為銳利、直接。他的理解力也敏捷非凡,但是他不用那種耀眼的側面進攻,而是採用更放鬆、更直接的方式,帶著一種不言自明的從容。這場交鋒既尖銳又快速,一刺一擋,一擋一刺,好像一直都在無限的樂趣當中,讓旁觀者對這場擊劍比賽,熠熠劍光以及二人的攻防技藝歎為觀止。但是,在這種迅捷而且始終處於最高水準上的對話背後,有著一種精神上的憤怒,他們以英國人特有的高貴方式將這種憤怒規範在修辭上最文雅的形式裡。寓嚴肅於遊戲,寓遊戲於嚴肅,這正是讓這場討論顯得引人入勝的原因所在。這是兩個極端的個性人物一次激烈的對抗,表面上似乎是某件事引起的,但實際上早就由於某些理由和背景而註定要如此的,只是那些理由和背景我無從知道而已。

  我看到了英國兩位最出色的人物展示他們最精彩的時刻。這場辯論的續篇,在接下來的幾個星期裡在《民族週刊》以書面的形式繼續進行,但是它們給我帶來的樂趣遠不及這場激情對話的百分之一,因為在那些抽象表述的觀點中,那活生生的人,那原本最本質的內容不再能為人所見了。我很少能如此這般地享受到思想與思想摩擦時發出的光芒,無論在此前還是此後,都沒有在任何戲劇的對話藝術當中看到過如此精彩的展演,因為他們所進行的對話毫無意圖,不追求戲劇性效果,具有最典雅的形式。

  那些年,我在英國生活僅僅就空間意義而言,並沒有傾注全部靈魂。正是對歐洲的擔憂,那種讓人神經感到疼痛的擔憂,促使我在從希特勒上臺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之間的幾年裡多次旅行,甚至兩次跨越大西洋。也許敦促我這樣做的是那種預感,要趕在這世界還在敞開之時,在輪船還能和平地行駛在海上的時間內,要用上全部的心力來為將來更黑暗的時代積攢一些印象和經驗;也許是出於滿心的熱望想去瞭解,在我們的世界因為不信任與不和睦而遭受破壞之時,另外一個世界正在建設;也許那是一種模糊的預感,我們的以及我個人的未來會在與歐洲隔洋而望的那個新大陸。

  一次穿越美國各地的演講旅行給我一個很好的機會,讓我看到這個國家的多樣性,以及同時並存的內在團結性,從東到西、從南到北。也許南美洲給我留下的印象更為強烈,我是應國際筆會邀請去參加大會的。對我來說,去強調超越國家和語言的精神上的團結,顯得從來沒有比現在更為重要。在出發之前的最後幾個小時,歐洲還讓我帶上一份令人憂心的警告。在那個1936年的夏天,西班牙內戰已經爆發。

  從表面上看,那只是這個美麗的悲劇性國家的內部衝突,而實際上那已經是兩個意識形態的權力集團在為未來的交戰做準備性演習。我是從南安普敦乘坐一艘英國輪船出發的,原以為這艘船會因為要避開戰爭地區而不會在平時的第一站維哥(Vigo)停留的。令我吃驚的是,船開進了港口,而我們乘客甚至被允許上岸幾個小時。維哥當時掌握在佛朗哥的人手中,離真正的戰場還遠得很。但是,在這幾個小時以內我還是看到了一些足以讓人心情沉重的事情。市政廳大樓上飄揚著佛朗哥的黨旗,大樓前面一排排地站著一身農民打扮的年輕小夥子,他們大多是被牧師帶領著,顯然是從附近農村召集來的。我一開始還沒有明白,要讓這些年輕人幹什麼。是招募他們當工人,完成某項緊急工作嗎?或者,他們是來領救濟金的失業者?一刻鐘以後,我看到同樣的小夥子們從市政廳大樓裡出來,像是換了一個人一樣,身穿簇新的軍服,佩帶武器和刺刀。在軍官的監管下,他們登上了同樣嶄新鋥亮的汽車,隨後汽車疾駛過街道,出城而去。

  我嚇了一跳。我在哪裡曾經見到過這樣的情景?首先是在意大利,然後是在德國!突然之間到處是簇新的軍服和嶄新的汽車、機關槍。我再一次問自己:誰提供了,誰支付了這些新軍服,誰組織起了這些滿臉菜色的年輕人,誰在驅使他們去反對現政權,反對選舉出來的議會,反對他們自己的合法代表者?據我所知,國庫以及武器庫還都在合法政府的手中。這也就是說,汽車和武器都是從外國運進來的,它們肯定是從離得最近的葡萄牙越過邊境線的。但是,是誰輸送的,誰付的錢?一股力圖獲得政權的新勢力,各處出擊的都是這同一股勢力,它喜歡暴力、需要暴力,一切我們認可並為之努力的理念——和平、人道、友善——在它那裡都是早已不合時宜的軟弱。

  那是一些神秘的群體,他們隱蔽在辦公室和大公司裡,他們陰險地利用年輕人幼稚的理想主義來服務於他們的權力意志和生意。他們有使用暴力的願望,想要以更新、更精密的技術讓戰爭的原始野蠻性來覆蓋我們這多災多難的歐洲。一個畫面上的、感官上的印象對靈魂上的震撼要超過千百篇報紙上的文章和小冊子。當我看到這些無辜的年輕人被神秘的幕後操縱者武裝起來,讓他們起來反對自己的國家時,比任何時候都更強烈地預感到我們將面臨什麼,歐洲將面臨什麼。輪船在停留幾個小時再起錨之時,我上船後快速走進船艙。再去看一眼這個美麗的國家,它將由於外來勢力而遭受殘忍的蹂躪,這讓我感到巨大的切膚之痛。我感覺到,歐洲,我們的神聖故鄉、西方文明的搖籃和聖殿,正在由於自己的癲狂而註定要走向死亡。

  正因為如此,瞥見阿根廷才讓我感到更加幸福。那是另外一個西班牙,有著它的古老文化,在一片新的、遼闊的、還沒有被鮮血浸透,沒有被仇恨毒害的土地上得到了保護和保存。那裡有豐足的食物、財富和盈餘,也有無限的空間,因而也有了未來的養料。我感到莫大的幸福和一種新的信心。幾千年來,文明不一直在從一個國度向另外的國度遊移嗎?一棵死於斧斤之下的樹,不總是能夠得到某種存留,開出新的花朵,結出新的果實嗎?在我們之前和在我們周圍,人們世世代代所創造的一切不會完全失去的。人們只是需要學會在更大的範圍內思考,要想到更大的時間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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