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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那三天我在維也納,因而也是這決定性的戰鬥,是對奧地利獨立採取自殺行為的見證人。可是,我既然想當一位誠實的見證人,就必須承認一些首先顯得矛盾的事實,那就是我自己一點兒也沒有看到革命的景象。一個人若要挺身而出,給出那個時代盡可能真實而清楚的畫面,也必須有勇氣揭開那些浪漫主義的想像。對我來說,現代革命的技術和特點最有代表性的,莫過於它上演在一個現代大城市巨大空間中少有的幾個地方,因此對於大多數居民來說是完全看不到的。這顯得有些特別:我在1934年2月具有歷史性意義的這幾天裡就待在維也納,根本沒有看到這些發生在維也納的決定性事件當中的任何一件,在它們發生之時,一點點,哪怕一點點也毫無所知。有炮擊發生,許多房屋被佔領,幾百具屍體被運走,可是我一具也沒看到。任何一位在紐約、倫敦、巴黎的報紙讀者對發生的事情的瞭解,都超過我們這些似乎應該是見證人的人。

  在我們這個時代,離一個事件發生地十條街遠的人對該事件的所知要比那些在千里之外的人所知還少,這一令人吃驚的現象以後一直不斷地被證實。幾個月後,多爾富斯中午時分在維也納被謀殺之時,當天下午五點半我在倫敦大街上看到了這個頭條新聞。我馬上嘗試著跟維也納通電話。讓我吃驚的是,電話馬上就接通了;而更讓我吃驚的是,那些身在維也納,離外交部只隔著五條街的人所知道的比那位身在倫敦街角的人少得多。我也只能以自己經歷維也納革命的情況來從反面說明:今天的人如果沒有碰巧站在一個關鍵位置上,他對於那些讓世界的面孔和自身生活發生改變的事件見到的會少很多。

  我所經歷的全部情況是這樣的:那天晚上,我與歌劇院的一位芭蕾舞女導演,瑪加蕾特·瓦爾曼(Margarete Wallmann)相約在環城大道咖啡館見面。我步行去環城大道,正漫不經心地想準備穿過馬路,這時突然有幾個身著七拼八湊的破舊制服的人向我走過來,問我要去哪裡。當我向他們解釋說,我要去J咖啡館,他們就讓我過去了。我既不知道為什麼這些士兵突然站在街頭,也不知道他們究竟是在幹什麼。實際上,當時在郊區的槍戰已經持續了幾個小時,而在城裡大家都對此一無所知。只是當我晚上回到旅館結帳時——因為我打算明天回到薩爾茨堡——看門人才對我說,明天不大有可能通車。鐵路工人在罷工,而且城郊在發生什麼事呢。

  第二天早上的報紙登載了關於社會民主黨暴動的消息,相當含混其詞,聲稱暴動已經差不多被鎮壓下去。實際上,在這一天戰鬥才達到白熱化的程度,政府決定除了機槍以外也要用大炮來對付工人的住宅。大炮聲我也沒有聽到。如果當時奧地利被佔領了,不管是被社會黨、納粹黨或者共產黨,我對此都會毫無所知,正如當時那些在慕尼黑的人早晨醒來後才從《慕尼黑最新消息報》上知道,他們的城市已經在希特勒手中。在市中心,一切都和平常一樣那麼安靜,那麼有條不紊;在郊區,戰鬥正在激烈進行。我們愚蠢地相信官方的通報,以為一切都已經解決,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我因為要查閱一些東西去了國家圖書館,大學生們坐在那裡像平時一樣讀書、學習,所有的商店都在營業,人們根本沒有驚慌。一直到了第三天,整個事情都過去了以後,人們才一點一點知道了真相。第四天交通一恢復,我一大早就趕回了薩爾茨堡。在那裡我在街上遇到了兩三個熟人,他們馬上一股腦地向我詢問維也納到底出了什麼事。而我,按說曾經是革命的「見證人」,必須誠實地對他們說:「我不知道。你們最好買一份外國報紙。」

  在事發的第二天,跟此事有所關聯的一件事以奇特的方式讓我做出了自己生活中的一個決定。那天下午我從維也納回到薩爾茨堡的家裡,看到有很多校樣和信件,於是一直工作到深夜來處理它們,以便把拖欠下來的工作都完成。第二天早上,我還在床上沒有起身,有人敲門。如果不是特意說定某個時間的話,我們忠實的老僕人從來不會來叫醒我的,他一臉驚慌失措出現在門口,說請我下去一趟,警察局的先生們等在那裡,希望跟我說話。我有些吃驚,穿上晨服走到樓下。那裡有四位身著便裝的警察,他們向我宣佈,奉命來這裡對我的房子進行搜查,我應該馬上將藏在房子裡的「共和國保衛同盟」的武器交出來。

  我必須承認,開始的一刹那我驚愕得不知如何回答。我的房子裡有「共和國保衛同盟」的武器?這太荒謬了。我從來沒有屬￿過某一個黨派,從來不關心政治。我已經好幾個月沒有在薩爾茨堡住了。再說,將武器庫放置在位於城外山上的一座房子裡,好讓每個拿著武器下山的人都被人看到,這難道不是世界上最荒謬的事情嗎?我只是冷冷地回答說:「請便,您去找吧。」這四位秘密警察走遍房子,打開一些箱櫃,敲打幾處牆壁。從他們搜查時的馬虎方式上我馬上就明白,這種查看無非是走形式而已,沒有人真正相信在這座房子裡會藏有武器。半個小時以後,他們宣佈搜查完畢,然後離開了。

  當時這出鬧劇為什麼令我如此憤慨,可惜這需要從歷史上做一些解釋性說明。在過去的十年裡,歐洲和世界幾乎都已經忘記,在從前私人權利和公民自由是多麼神聖的事情。自從1933年以來,搜查、隨便逮捕、財產沒收、驅逐、遣送以及各種想得出來的摧殘形式幾乎都變成了司空見慣的形式。我所認識的歐洲朋友們,幾乎沒有哪一位沒有遭遇過這些。但是,在1934年初的奧地利,住宅遭到搜查還是一種奇恥大辱。一個像我這樣完全遠離任何政治,多年來都沒有行使選舉權的人遭到了搜查,這一定有某種特殊的原因。實際上,這是一種典型的奧地利做法。薩爾茨堡的警察局長不得不對納粹分子出重拳,他們多次在夜裡用炸彈和爆炸物讓民眾感到不安。監視納粹分子是一種能給自己帶來很多麻煩的勇敢行為,因為納粹黨當時已經在採用恐怖手段。

  警署每天都接到恐嚇信:如果他們繼續「迫害」納粹黨,就必須為此付出代價。納粹黨在涉及復仇的事情上,是會百分之百地守住承諾的。希特勒剛一入侵奧地利,那些忠心耿耿的奧地利公務員就被送往集中營。所以我推測,對我的住房進行搜查只是一種表演式做法,意在表明他們無論對誰都一視同仁。透過這個本身並不重要的小插曲,我能感覺到奧地利的形勢已經變得多麼嚴峻,來自德國方面的壓力有多麼大。自從警察來過以後,我不再喜歡這個家了。某種感覺告訴我,這樣的小插曲只是一個帶震懾作用的前戲而已,更多更深遠的攻擊還會接踵而至的。

  當天晚上,我開始將最重要的文件打包,決定從此一直生活在國外,而且這種放手意味著的不光是這座房子和這裡的土地,因為我的家人將這座房子當成自己的家,她們熱愛這個國家。對我來說,個人的自由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我沒有把我的意圖告知任何朋友和熟人,兩天以後返回倫敦。我到倫敦後的第一件事便是,通知薩爾茨堡的行政管理部門我徹底放棄將薩爾茨堡作為我的居住地。那是我與家鄉脫鉤的第一步。我知道,有了維也納的那幾天,奧地利已經慘敗了。當然,我還不知道,我自己會因此失去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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