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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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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我們乘坐的列車根本不是勞工者的,那是沙皇時代的臥鋪列車,比歐洲的豪華列車還要舒適,因為車廂要寬敞些,行駛的速度也慢一些。我第一次行駛在俄國的大地上,很奇怪,我不覺得陌生。一切都讓我覺得出乎意料地熟悉:那平坦空曠的草原帶著淡淡的憂傷,低矮的小茅舍以及有著洋蔥頭的小城鎮,那些長著長鬍子的男人,他們半是農民半是先知,快樂而笑容滿面地向我們致意;那些戴著彩色頭巾、穿著白色裙子的婦女出售格瓦斯、雞蛋和黃瓜。 我怎麼會知道這一切呢?只是通過俄國的文學大師: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阿克薩科夫、高爾基曾經真實而卓越地描寫過「人民」的生活。我相信,儘管我不會這門語言,這些人說的話我也能懂。這些令人感到樸實的男人站在那裡,穿著寬鬆的上衣,有著魁梧的身材;那些車廂裡的年輕工人,或者下棋,或者讀書,或者討論,那種年輕人身上的不安定、不受羈絆的精神力量,它們還會因為對一切力量的呼喚而經歷一種特殊的復活。那是留在我的記憶中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對「人民」的愛在發生作用:不管怎樣,還在火車上我已經對這些單純的、動人的、聰明的、蒙昧未開的人產生了好感。 我在蘇維埃俄國度過的這十四天一直都神經繃緊。去看、去聽,去讚歎,被噁心、感到興奮、感到生氣,總是在冷與熱的激流變換中。莫斯科本身就是一個矛盾:那裡有帶著圍牆和洋蔥塔頂的雄偉的紅場,有一些韃靼人的、近東的、拜占庭的精彩因素在裡面,因而也有最初的俄羅斯的風格,但是緊挨著這些還有一群如美國巨人一樣的現代的、超現代的高樓建築。什麼都顯得格格不入。教堂裡被煙熏黑了的古舊聖像和嵌有寶石的聖壇影影綽綽可見,百步之外放著的一口水晶棺材中躺著列寧的遺體,剛剛整過容(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們的到來),穿著黑色的西服。 在幾輛閃亮的汽車旁邊,是滿臉鬍子、邋裡邋遢的馬車夫在含混不清地吆喝著,用鞭子驅趕他們那瘦弱的馬匹。在我們發表演講的大歌劇院裡燈火輝煌,一派沙皇時代的富麗景象展現在無產階級聽眾面前,而在城郊,無人照管的肮髒老人站在朽壞的老房子前,只能互相依靠著以免跌倒在地。一切都太老舊、衰頹、鏽跡斑斑,但是一切又都想一蹴而就變得現代、超級現代,變得在技術上有頂尖水平。 正是由於這種急於求成,莫斯科人滿為患,到處混亂不堪。到處都是擁擠的人群,在商店裡,在劇場門前,人們到處都得等待。一切都管理過度,因而不能真正有效運轉。應該帶來秩序的新官僚體系,還在享受著批條子和派發許可證的樂趣,一切都在拖延。那個重要的晚上,本來要在晚上六點鐘開始的,一直拖延到九點半才開始;等到我淩晨三點筋疲力盡地離開大歌劇院時,講話者還在滔滔不絕地說個沒完。每個招待會、每次赴約,歐洲人總是提前一個小時來到。 時間就這樣在手中流過,但是又因為觀望、觀察和討論顯得滿滿的。一切都蘊含著一種熱度,它讓人感覺到自己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被俘獲,還會引發出來俄羅斯那種神秘的精神導火索,讓人迸發出無法抑制的快活、感覺和想法。一個人在這裡會容易情緒激昂,儘管不知道原因何在,也不知道是為了怎樣的目標。這是周圍環境導致的結果,也許一種俄羅斯靈魂已經在一個人身上生長出來。 許多事情的確非常了不起。尤其是聖彼得堡,這座由具有膽識的王侯天才們設計的城市,有著恢宏的佈局和宏偉的宮殿。不過,它同時也是《白夜》中讓人感到壓抑的彼得堡,是拉斯科爾尼科夫(Raskolnikow)的彼得堡。冬宮非常雄偉,令人難忘的是在那裡看到的景象:工人、士兵、農民成群地穿著沉重的鞋子走進從前沙皇的大廳,他們充滿敬畏地將帽子拿在手裡,就如同從前站在聖像前面一樣,他們懷揣說不出的自豪來觀賞這些繪畫:這些現在屬我們了,我們得學著去瞭解這些東西。教師們帶著臉蛋圓圓的孩子穿過大廳,藝術管理員們在向那些有些拘謹的、認真傾聽的農民解釋倫勃朗和提香的繪畫。每當講到細節,他們總是膽怯地將沉重的眼皮下的眼睛抬起。在這裡也如同到處都有的那種情況一樣,在這種純潔的、認真的努力後面,未免有小小的可笑之處:想要在一夜之間讓那些大字不識的「人民」馬上能理解貝多芬或者維米爾的作品。這種努力的最可寶貴之處在于,一方要立竿見影地讓藝術變得可以理解,另外一方得去理解。但是,這讓雙方都變得毫無耐心。 在學校裡,他們讓孩子們畫最野性、最先鋒的東西,十二歲的小姑娘的課桌上放著黑格爾的著作和索雷爾(當時我還不知道這個人)的書;連根本不認字的馬車夫,手裡也拿著書,只是因為那是書,「書」就意味著教育,也是新型無產者的尊嚴和責任。有多少次他們讓我們參觀一個中型工廠並期待著我們的驚訝時,我們得露出那樣的微笑,好像我們在歐洲和美國從來沒有看到過這類東西似的。有一次,一位充滿自豪的工人指著縫紉機對我說:「這是電動的。」他滿是期待地向我看過來,我應該大力讚揚才對。這些民眾第一次看到這些技術產品,他們誠心誠意地認為,是革命和革命之父列寧和托洛茨基設想出來、發明出來這一切。人們在讚歎中微笑著,暗地裡卻覺得好玩。 這個俄國,是一個有著怎樣了不起的天才,性情愉快的大孩子啊!人們不由得總是這樣想、這樣問自己:這個國家真的能像它打算的那樣,快速地學會那門龐大的課程嗎?這個偉大的計劃還能更加了不起地發展下去,抑或擱淺在舊式的奧勃洛摩夫的怠惰中?在某個鐘頭,我們對此有信心;在另外一個鐘頭裡,我們又失去了信任。我看得越多,心裡就越發不清楚。 可是,難道這種矛盾只在我身上才有?難道它不是更多地源於俄羅斯人的身上?它不也存在於托爾斯泰——這位我們前來紀念的偉人——的靈魂當中嗎?在去往亞斯納亞·波爾亞納(Jasnaja Poljana)的火車上,我跟盧那察爾斯基討論過這個問題。「他到底是一個革命者,還是一個反革命者?」盧那察爾斯基對我說:「他自己對此有所知嗎?作為一個俄國人,他想太快地完成一切。上千年來形成的世界,他想在翻手之間就改變。差不多和我們一樣。」他微笑著加上一句:「要按照一個獨此一家的公式來做,完全和我們一樣。要是有人說我們是有耐心的,那便是看錯了我們,我們俄國人。在身體上,甚至在靈魂上,我們都是能忍耐的;但是我們的思想,比任何民族都缺少耐心。 我們想要一切真理,總是要馬上知曉真諦。他,那位偉大的老人,為此受了多少折磨。」的確,當我走進亞斯納亞·波爾亞納的托爾斯泰故居時,總是能感覺到「那位偉大的老人,為此受了多少折磨」這句話。就是在那張寫字臺上,他完成了不朽的著作,但是他離開它,到旁邊的一個貧窮不堪的小房子裡去做鞋,很糟糕的鞋。那扇門、那個樓梯,他就是從那裡逃離了這座房子,他是想借此逃離自身存在的矛盾。那裡有一杆長槍,在戰爭中他用它殺死過敵人,而他自己卻是一切戰爭的敵人。在這座低矮的白色莊園建築裡,他的人生存在的全部問題如此強烈而直觀地矗立在我的眼前。當我走向他的最後安息地時,這種悲哀的感覺被奇妙地平復了。 我在俄國所見到的,沒有什麼比托爾斯泰的墓地更了不起、更令人動容的了。這個廣為人知的朝聖之地偏僻孤寂地躺在一片樹林之中。一條窄窄的步行小路通往這座土丘:那不過是一個四方形的土堆而已,沒有人來守衛它,沒有人來保護它,只有幾棵大樹給它遮蔭。在墓前,他的孫女告訴我說,這些參天聳立的樹,是列夫·托爾斯泰自己栽下的。他和哥哥尼古拉小時候曾經在某個村婦那裡聽到過這樣的傳說:人們栽下樹的地方,就會成為幸運之地。他們半是遊戲似的栽下一些小樹苗。很久以後,老人才想起來這個美好的預言,馬上就表達了要葬在自己栽種的樹下面這一願望。事情的安排,完全依照他的願望。因為它那征服人心的簡樸,它也是世界上給人印象最為深刻的墳墓。在樹林中間,為樹木所籠罩的一個小小的四方形土丘:沒有十字架,沒有墓碑,沒有碑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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