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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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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平原地帶,人們的營養狀況要好一些。在道德風氣普遍下降的時代,沒有哪個農民會願意按照法定的「最高限價」來出售黃油、雞蛋和牛奶。他們把能儲存的東西都儲藏在一個倉庫裡,等著能出高價的買主來。很快就出現了一個新的職業,所謂的「倉鼠」,即投機倒把的人。無業的男人們背上一兩個背包,挨家挨戶地走到農民家——有些貨源充足的地方,他們甚至坐火車去——去非法收購食品,然後在城市裡以四倍或者五倍的價格賣出去。剛開始,農民們還因為一下子有這麼多紙幣感到高興,於是自己把紙幣「囤積」起來。等到他們的錢包滿了,要帶著錢到城裡買東西時,才難過地發現:那些食品,他們不過是以平時五倍的價格賣出去的,而他們想要買的鐮刀、錘子、鐵鍋等,價格已經漲了二十倍或者五十倍。從那以後,他們就只以工業品來換食品,要求以物易物的對等交換。 自從人類進入戰壕重溫洞穴時代的生活,千年以來使用貨幣的傳統也被拋棄了,人們又回到了原始的物物交換。一種怪異的貿易方式開始遍及全國。城裡人將那些農民可能願意要的東西拿到農村去,比如,中國的瓷花瓶和地毯,長刀和火槍,照相機和書籍,燈具和各種裝飾物。可能會出現這樣的情形:如果一個人走進薩爾茨堡的農戶,可能會看到一尊印度佛像正在盯視著來者,或者一隻洛可可風格的書櫃,裡面豎立著皮面精裝的法文書,新主人會為做成這樁好買賣而格外得意。「真皮的!法國!」他們鼓著腮幫子炫耀說。要物,不要錢,已經成了當時的口頭禪。有些人不得不從手上褪下結婚戒指,或者從身上摘下皮帶,只因為要填飽肚子。 最後,有關部門也摻和進來,要阻止這種黑市交易,可是實際上只是對富人有利。每一個省份裡都設立了很多關卡,要從自行車和火車上將「倉鼠」們的貨物收繳下來,分派到城市裡的食品供應機構。「倉鼠」們採用美國西部的方式組織夜間運輸,或者去賄賂那些檢查人員,這些人自己家中也有嗷嗷待哺的孩子。有時候也會真刀真槍地打起來:經過四年的前線練習,小夥子們精通武器的使用,在逃跑途中也熟悉自身掩護等一套軍事藝術。這種混亂的局面一天比一天嚴重,百姓越來越不安,因為貨幣的貶值是每一天都能感覺到的。鄰國已經啟用自己的紙幣取代奧匈帝國的紙幣,在一定程度上將兌付舊「克朗」的負擔都轉嫁給了小小的奧地利。令民眾失去信任的第一個標誌,是硬幣已經見不到了,因為跟紙幣相對而言,一小塊銅或者鎳仍然是「實物」。 國家在開足馬力印鈔票,以便按照魔鬼梅非斯特的辦法盡可能地製造出更多的人為貨幣,但是其速度仍然趕不上通脹的速度。於是,每個大大小小的城市和鄉村都開始自行印製自己的「緊急狀態鈔票」,可是相鄰的村子卻都不肯接受它們作為支付手段,後來人們在認識到這完全沒有價值以後只好全部扔掉。這一階段的通貨膨脹首先出現在奧地利,然後在德國,如果一位國民經濟學家能把情況如實寫下來的話,我感覺那驚心動魄的程度很容易超過任何一部小說,因為混亂的形式越來越出人意料。很快人們就不再知道什麼東西是什麼價錢了。物價在隨意上漲:一家商店裡的火柴價格可能是另外一家店裡的二十倍,只是因為後者的店主還一無所知地按照昨天的價格在出售物品。這老實人得到的回報是,不到一個小時他的商店就被搶購一空,因為人們互相轉告,每個人都跑來買能買的東西,不管他們是否真正需要。就算是一條金魚或者一架舊望遠鏡,也還能說是「實物」,每個人都想要「實物」,而不想要紙鈔。 最荒唐的是房租的不成比例。政府為了保護租客(他們構成了大多數)起見,禁止任何形式的租金上漲,這就損害了房東的利益。很快,在整個奧地利,一套中等大小住宅的年租金還不夠吃一頓午飯,整個奧地利甚至有五年或者十年的時間就是免費住房(因為後來連中止租戶合同都被禁止了)。由於這種混亂不堪的局面,局勢一周比一周荒唐,世風日下。四十年節儉度日,出於愛國熱情而用自己的積蓄購買戰爭公債的人,現在成了乞丐。欠債的人,不再還債;規規矩矩地只得到食品配額量的人,會挨餓;只有那些大膽越界的人,才能吃飽。肯行賄的人,日子會好過起來;肯投機的人,會大發橫財;依循買入價而出售貨品的人,等於遭受了盜竊;那些得精打細算的人,總會受到欺詐。在錢財的流動和蒸發過程中,再無規範和價值可言。人們所認可的只有一個美德:要機靈、隨機應變、不假思索,要跳到這匹追獵快馬的背上,而不是讓自己被它踐踏。 雪上加霜的是,當奧地利人在價值驟變的過程中失去任何規範時,某些外國人也認識到他們可以在其中渾水摸魚。在通貨膨脹持續了三年,而且速度越來越快,在此過程中,這個國家唯一保持價值恒定的是外國貨幣。由於奧地利克朗就如同肉湯凍一樣在手指下流走,每個人都想要瑞士法郎、美元;好多外國人也利用這一經濟形式,也要在蜷縮一團的奧地利克朗這具死屍上咬上幾口。 奧地利「被發現了」,於是有了災難性的「外國人季」。維也納所有的旅館都住滿了這些食屍禿鷲,他們什麼都買,從牙刷到農莊,他們將私人收藏和古董店收購一空,主人最後才意識到,自己由於處境窘迫,遭受了怎樣的搶劫和偷竊。瑞士小旅館的看門人、荷蘭的速記員可以住在環城大道大飯店的王侯套房,這種情況顯得難以置信,但是,我作為一個目擊者是可以證實這一點的:薩爾茨堡著名的豪華飯店「歐洲飯店」好長時間都是出租給英國的失業者,由於有相當豐厚的英國失業金,他們在這裡的生活費用甚至比在本國的貧民窟還要低。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在奧地利生活和購物是多麼便宜的消息,慢慢地越傳越廣,從瑞典、法國有好奇的客人趕來,在維也納的大街上,意大利語、法語、土耳其語、羅馬尼亞語用得比德語還多。甚至德國也利用馬克來對付日益貶值的克朗,當時德國的通脹速度還不如我們這裡那麼快,當然後來比我們快百萬倍。 作為邊境城市的薩爾茨堡給了我最好的機會,可以每天觀察到這些搶劫的隊伍。他們成百上千地從相鄰的巴伐利亞鄉村和城市過來,填滿了這座小城。他們在這裡讓裁縫給自己做衣服、修理汽車,他們在這裡去藥店買藥,去看醫生;慕尼黑的大公司在薩爾茨堡將寄往國外的信和電報發出去,以便省下郵費的差額。後來,德國政府採取了措施,阻止人們在便宜的薩爾茨堡購買所有的必需品——畢竟一個馬克可以換七十克朗——而不是在本地商店裡購物,他們設立了邊境稽查站,每一個來自奧地利的商品都會被海關所沒收。但是,有一樣東西海關也沒法沒收:那就是已經喝到肚子裡的啤酒。 嗜好啤酒的巴伐利亞人每天從匯率表上看,由於克朗的貶值他們用在當地喝一升啤酒的價錢能在薩爾茨堡喝上五六升還是十升啤酒。再也想不到比這更誘人的事情了。於是,他們帶著妻兒老小成群結隊地從費賴拉辛(Freilassing)或者賴辛哈爾(Reichenhall)過到邊境這邊來,享受盡情暢飲的奢侈。每天晚上,火車站都成了一個真正的魔窟,到處是酩酊大醉的、大呼小叫的、打著嗝的、嘔吐著的人。 有的人喝得太多,只好被用平常運土豆的推車給推到車廂去,直到火車滿載著醉醺醺中又吼又唱的人回到自己的國家。當然,當時這些快活的巴伐利亞人沒有想到,一個可怕的報復就在不遠的將來等待著他們。當克朗穩定下來,而馬克卻以天文數字的幅度強烈下跌時,奧地利人也從同樣的火車站乘車過去,到那裡去喝便宜啤酒。同樣的戲,第二次上演,只不過換了一個方向而已。這兩場通貨膨脹當中的啤酒戰爭,屬留在我的回憶中最為特別的,因為這些在小節上的實在和怪誕,也許最淋漓盡致地展示了那些年的瘋狂之處。 最不可思議的是,我今天怎麼也回憶不起來那些年裡我們是怎樣來應付家庭開銷的。當時在奧地利,單單為了維持生活,每天都需要幾千或者上萬克朗,後來在德國需要上百萬馬克。然而,最神秘的是:人們能得到這麼多錢。人們變得對此習慣,適應了那種混亂。一個雞蛋所需要的錢數,和從前的一輛豪華汽車一樣多;後來在德國,一個雞蛋需要40億馬克,在通脹以前這個數額可以買下整個大柏林區的全部房產,從邏輯上,一位沒有身臨其境的外國人肯定會這麼以為:在那時的奧地利婦女們肯定是蓬頭垢面在大街上跌跌撞撞,商店裡肯定一片荒涼,因為沒有什麼人還買得起什麼,尤其是劇院和娛樂場所肯定都是空蕩蕩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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