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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九 1914年大戰伊始時刻

  即便沒有那場席捲歐洲大地的災難,1914年的夏天也仍然令人難以忘懷。我很少經歷過如此這般的夏天,比以往的任何夏天都美麗、繁盛,我幾乎想說,更是夏天。連續多日,天空像藍色的絲綢一般舒展,空氣柔軟而溫熱;草地暖暖地散發著幽香;樹林鬱鬱蔥蔥,到處都是新綠。至今,當我一說出「夏天」這個詞,還會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一年的燦爛七月天。那些日子,我是在維也納附近的小城巴登(Baden)度過的。貝多芬就喜歡將這裡選為夏居之地。我之所以避居到這座富有浪漫氣息的小鎮,就是想將這一整月全身心投入工作中。這個夏天餘下的時間,我打算去那位尊敬的朋友維爾哈倫在比利時的鄉下別墅。在巴登,不必離開小城就可以看到賞心悅目的自然風光。那美麗的、起伏的森林,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入「畢得邁雅」風格的低矮房屋之間,這些房子還保留著貝多芬時代的簡樸和優雅。人們到處都可以坐在露天咖啡館和餐廳,與那些興高采烈的療養客待在一起,在療養公園裡參加花車慶典,或者去尋幽於寂寞的小徑,完全出於自己的喜樂興趣。

  ①「畢得邁雅風格」(Biedermeierstil)指的是在1815—1848年間出現的市民階層的文化和藝術,其基本主旨是強調小市民的生活舒適,體現為對大自然的理想化以及對家庭生活的重視,在文學、音樂、戲劇建築以及家具、室內裝飾、服飾等方面形成一套獨特的風格。在民居建築方面,以典雅和外形樸素為特徵。維也納附近的巴登是哈布斯堡皇室的消夏之地,是「畢得邁雅風格」建築的重鎮。

  6月29日是聖人「彼得和保羅紀念日」,這一天在信奉天主教的奧地利從來都是節假日。在頭一天晚上,已經有很多遊客從維也納來到巴登。人們穿著淺色的夏天服裝,高興地、無憂無慮地聚集在療養公園來聽音樂。那天真是讓人感到舒適愉快,栗樹上方的天空一片遼闊,了無雲朵,真是一個讓人感到幸福的日子。大人和孩子馬上就要放假了,他們已經覺得這首個仲夏節日已經為整個夏天做出了預言:舒適的空氣,滿眼綠色,讓人能夠忘掉平日所有的憂慮。

  我坐在療養公園中遠離熙熙攘攘的人群的地方讀書,今天我還知道當時自己讀的是什麼書:梅列日科夫斯基(Mereschkowskij)的《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我讀得專注入神。不過,樹間的風、鳥的鳴啾和療養公園裡的音樂還是能同時進入我的意識當中。我能清楚地聽到旋律,同時還能一點兒也不受打擾,因為我們耳朵的適應能力如此之強,一種持續的聲音,一條轟鳴的大街,一條潺潺水流的小溪在幾分鐘以後就完全融入我們的意識當中。反倒是只有出其不意的節奏上的停頓,才會讓我們豎起耳朵來。

  當演奏當中音樂戛然而止時,我也就不由自主地停住了閱讀。當時樂隊演奏的是什麼曲目,我已經不記得了。只是感覺音樂一下子就停住了,我本能地將目光從書本上抬起來。人群原本差不多如一個流動的淺色塊在樹間徜徉,現在似乎也有所改變。他們也都突然之間停在自己的動作上。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我站起身來,看見樂師們正在離開演出場地音樂亭子。這也很奇怪,因為這裡的音樂會一般都有一個小時或者更長時間。這種突如其來的中斷,一定有什麼原因。我走近一些才注意到,人們在音樂亭子前面東一夥兒、西一夥兒地聚在一起,個個神色緊張,擠著看一條剛剛貼出來的告示。幾分鐘以後我知道了,那是一份急電:弗朗茨·斐迪南王儲陛下及其夫人在前往波斯尼亞檢閱軍隊的途中,遭遇政治謀殺殞命。

  知道這一刺殺消息的人越來越多,人們一個接一個地在傳遞這意想不到的消息。但是,請允許我誠實地說出真實情形:從人們的臉上看不到特別的震驚或者痛苦,因為王儲一點兒也不招人待見。我還記得在我很小時,當皇帝唯一的兒子、皇太子魯道夫(Rudolf)某一天在馬耶爾林宮(Mayerling)被發現遭到槍殺時的情形。當時全城人都悲慟萬分,大街上人多得不可思議,人們蜂擁著爭相看一眼靈柩,競相表達對皇帝的同情,對這樁不幸所感到的震駭。這是皇帝唯一的兒子和繼承人,人們把他看成哈布斯堡皇室裡最進步的人,在為人方面最招人喜歡,最值得期待,卻不幸英年離去。

  弗朗茨·斐迪南的情況正好相反:他正好缺少那種要想在奧地利真正討人喜歡所需要的無比重要的特質:個性化的人格魅力以及待人處事的方式。我經常在劇院裡觀察他。他坐在自己的包廂裡,身軀魁梧,目光冰冷而僵硬,一次也不向觀眾投出友好的一瞥,或者用真心的掌聲來給演員以鼓勵。人們從來也看不到他笑,沒有哪張照片上能看到他有放鬆的姿勢。他不懂音樂,不懂幽默,他的王妃看人的目光也同樣那麼不友好。在他們兩個人的周圍,空氣像鐵一樣生冷。人們知道,他們沒有朋友;人們也知道,老皇帝從心裡恨他,因為他有王儲想上位的那種急不可耐,又不知道策略地將其掩蓋起來。

  我幾乎都有一種神秘的預感:這位粗脖子,有著冰冷而僵硬目光的人,早晚會出什麼事。有這種預感的不光是我一個人,有這種想法的人遍及全國。因此,他被謀殺的消息沒有帶來很深的同情。兩個小時以後,在人們身上已經看不到有深重悲哀的跡象了。人們又開始有說有笑,到晚上餐館裡又開始演奏音樂了。在這一天,很多奧地利人會靜靜地松一口氣:皇位繼承人這個位置終於給備受人們喜愛的年輕的卡爾公爵讓出來了。

  第二天,各家報紙理所當然都刊登了詳細的訃告,也恰如其分地表達了對刺殺事件的憤怒。但是,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這個事件會引發針對塞爾維亞的政治行動。讓皇室感到頭疼的是這一死亡帶來另外一種憂慮,那便是葬禮儀式。以弗蘭茨·斐迪南的王儲身份,尤其是他在為皇室履行公務之時遇害身亡,按理說他理所當然地應該在皇室墓地(Kapuzinergruft),也就是哈布斯堡家族的歷代葬所獲得一席之地。但是,弗朗茨·斐迪南生前與皇室進行過長時間憤怒的抗爭之後終於與一位肖台克女伯爵(Gräfin Chotek)結婚。她也出身于高級貴族之門,但是按照哈布斯堡家族幾百年的秘密家法,她與王儲並不門戶相當。

  在重大儀式場合,其他大公王妃都要求自己的待遇要優於這位其子女沒有皇位繼承權的皇儲妃。即便面對死者,宮廷的傲慢也不會有絲毫退讓的。怎麼?一位肖台克女伯爵入葬哈布斯堡皇室墓地?不可以,這絕對不可以發生!於是,大肆的計謀活動開始了。女大公們川流不息地去老皇帝那裡說項。一方面普通百姓被要求公開地表示深切的悲痛;另一方面,宮廷裡卻在上演一場激烈的敵意較量。像通常的情況一樣,死人反正是沒處去說理的。典禮官編造出一種說法:死者生前曾經表達的願望是,讓自己在奧地利外省的一個小地方阿爾茨台騰(Artstetten)入土為安。

  以這樣一個假裝尊重死者遺願的藉口,公開的遺體告別、出殯等一切儀式以及所有相關的尊卑之爭也就都悄悄地壓下來了。兩位謀殺遇害者的靈柩被靜靜地運往阿爾茨台騰,並在那裡得到安葬。永遠愛看熱鬧的維也納原本把這也當成一個大好機會,現在已經開始忘記這個悲劇性的事件。畢竟,維也納人經歷過伊麗莎白皇后和魯道夫皇太子的暴力慘死,以及皇室成員各種醜聞,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想法:老皇帝會孤獨而不可撼動地經受住發生在家庭中的種種磨難。再過幾個星期,弗朗茨·斐迪南這個名字和形象就將會永遠從歷史中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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